上卷~鲁塔的眷属~ 第一章:还原者与守护者

一章:还原者与守护者

来自雷蓝

两人经过月光照耀着的走廊,走向了内院。

小小的我悄悄地跟在宽背的卡登后面。

卡登剑已出鞘。剑上是血。他来到这儿之前,斩杀了数名卫兵。

我很害怕。但这不是第一次了。不久,卡登发现了馆主——这块土地的领主的房间。

「你、你是谁?」

当然,对方注意到了外面的骚动,男子瞪着我们。

「你走领主?」

「是又如何?」

面对卡登沉着的话语,领主有些胆怯,这也难怪。

「……我不会杀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卡登不苟言笑地说,并往前一步。领主往后退了一步。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原本,不许回答这问题.但卡登回答了。

「我名叫卡登。」

他别过头来,轻轻把手搭在我的背上。

「我走这位眷属阿拉米丝的守护者。」

「……眷属?」

我微微颤抖的点点头,站到前面去。

「我是还原你的人……。」

是的。我是阿拉米丝。

鲁塔的眷属,还原者。

「还原?守护者?」

卡登催促我,没有进一步回答领主的问题。我走近领主,用手遮住他。

「几年?」

「……二十年。」

「是吗……这样就够了。」

领主或左或右地转头看着我俩对话。

「等一下!我不知道是谁委托你们,如果你们要钱,多少我都可以给!」

「这不是受人委托,也不是工作。」

卡登苦笑地说。

「这是我的……我们的义务。」

于是,我——眷属阿拉米丝运用手掌发出的神力,使领主的心回归到二十年前……。

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我作了一个不知何时完成鲁塔义务的梦。

结束义务后,我回到雷蓝,已经过了好几天。

我作梦,说不定是下一个命令要来的预兆。

阿拉米丝猛然从床上起身。这样的话,那人也许会来。

她穿上衣服,从窗户眺望外面。这时,正巧有个身穿长袍的人影走出建筑物。明亮的栗色长发被风微微吹拂。

果然来了。水镜姊。

可是,她要回去了……可惜。要是我早点起床,就能和她说上话了。

如果从这儿大声喊她,也许她会注意到并回过头来。但是,阿拉米丝没有这么做。这位被称为水镜的女子,不走来这儿游玩的。她也是鲁塔的眷属之一,来这儿是为传达鲁塔的命令。话虽如此,水镜是这里——被称为雷蓝的眷属住处,少数能造访此地的人之一,所以阿拉米丝上了屋顶,遗憾、目不转睛地目送逐渐变小的背影。

「……原来妳在这儿?」

背没有声音。我回头一看,恰巧晨光把他镶成了影子。

「卡登……不,守护者……。」

「只有我俩时,叫我卡登就行了。」

卡登慢慢走近阿拉米丝。黑影渐渐变成她熟悉的高个儿青年的脸庞。

「早,卡登。」

阿拉米丝对他微微一笑。他轻轻点了下头,并站在阿拉米丝的身旁。虽然卡登没有回笑,但阿拉米丝因空气的亲近感,知道卡登心情舒畅。

无言中,两人吹着风好一阵子。穹苍高远,眼下见惯的沙地无垠无边,其中点缀了少许绿色草地和森林。周边有座阗寂村庄,照顾阿拉米丝和卡登生活起居的人,就是从那村庄选出来的。在村人面前,阿拉米丝和卡登是还原者和守护者。但村人不知这个意义。村人只当他们走贵客,恭敬有礼地接待他们。

「妳在看什么?」

「呃……这……。」

水镜变得小之又小,消失了。不过,我想卡登知道。卡登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阿拉米丝。

「下一个地方是哈法沙。今晚出发。」

「嗯。」

「如果妳整装好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很远吗?」

「不。」

不过,无论在何处,沙地旅行都十分艰难。因为鲁塔的命令——因为这是为了完成眷属义务之旅,所以她不曾担心。由于卡登对她说了好几次,所以她也清楚得很。

「待会儿见。」

卡登只说了公事,就背向阿拉米丝走开。

「啊,卡登。」

「……怎么了?」

卡登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呃……这……。」

今天风有点湿气欸。水镜姊可好?

也许,这两句话和我想说的不一样。也许,我原本就没有想说什么。阿拉米丝轻轻俯首并摇摇头。卡登维然待在原处一会儿,但不久便回到建筑物里。

风儿吹拂着落单的阿拉米丝的头发。她环指绕着白金色柔发,轻轻抚着衣襟。这里有颗证明鲁塔眷属的朱石。连结守护者和眷属,却区隔卡登和阿拉米丝的石头:

鲁塔的眷属。如字面所示,指侍奉存在于世界某处的『鲁塔』的人。鲁塔亦称『实现者』,拥有实现所有愿望的能力,知道其存在的人仅包含眷属在内的一小部分人。眷属被鲁塔授予各种不同的能力,同时,担负完成鲁塔命令的义务。使命经由『水镜者』向眷属们下达。水镜也是眷属,以额头浮现影像传达使命,本身就是『神力』。

这些走雷蓝的古记载流传下来的。

古记载接下去写道,其中被称为最厉害的走阿拉米丝的神力,即还原者的力量。

还原人心、时间……夺去记忆的力量。

然而,阿拉米丝不知道为什么人称这力量最厉害。古籍上也没有记载。不过,她想『最厉害』说的不是所有意义上的厉害。阿拉米丝十分清楚自己,稚气的脸庞、娇小身躯,一个人甚至无法横越沙地。要是没有卡登,她根本无法贯彻眷属的义务。

虽然她觉得软弱的自己可叹,但卡登严厉地对她说,就是因为这样,才有他这守护者的存在。

所谓守护者,是在眷属尽义务,和外界人士接触且伴随危险的场合时,待在眷属身边保护眷属的人。守护者多半被要求排除一切困难和危险,忠实尽义务。具备剑士的高强武功走当然条件,亦必须有智能、知识和旅行常识、凡事不为所动的冷静精神。

古记载上描述的守护者个子高,结实强壮的身体上背着大剑,有双深色眼睛,威风凛凛。阿拉米丝第一次见到守护者的书一像时,觉得书一的宛如定卡登,她胸口偷偷地发热。不过,她觉得现在的卡登有些落寞。以前的卡登经常笑。阿拉米丝也常在他身边笑。两人有如兄妹般长大,从小就在一起。

可是,唔唔嗯。

阿拉米丝小小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咬着唇。

她和卡登在一起的事,现在也不变。沙地之旅有卡登和她结伴的话,她就不害怕,也不觉辛苦。

必须整理行囊了。

拿出惯用的长袍,抖了开来。这定能抵御白天酷热,夜晚严寒,重重布块迭合的长袍。用于行走沙地的靴子。装了水的水壶。全是用了好几次的东西。这次的目的地是什么样的城镇呢?能看到奇珍异宝吗?

她十分明白旅行的目的不在于游玩。虽说定义务,但她不是对『还原』这行为不感到犹豫。尽管如此,离开阗寂的雷蓝,和卡登远行一事,的确今阿拉米丝感到快活。

冉冉上升的焰阳,摇晃地平线的彼方。

飞舞而起的沙子乘着风,污浊了一望无际的青空,飘散而去。

每走一步,飞沙就被长袍撞击一次。脚下的灼沙热烫。

好长一段时间,两人没有交谈,一个劲儿地走着。

「休息一下。」

卡登停下脚步,回头向着阿拉米丝。

「咦,我还不要紧。」

「不。风势变强了。日头也高了。」

昼时行走沙地走件危险事。酷热会夺去体力。卡登在沙地上一坐下来,就打开自己的长袍,叫了一声喂,催促阿拉米丝。

「嗯……」

阿拉米丝被卡登包覆着,在长袍里缩起身子。白天,他们就这样边休息,在日头西斜以前慢慢前进。

「卡登……没事吧?」

「嗯,我没事。」

「那水呢?」

「我不用。」

「可是……。」

的确,卡登看起来没有痛苦的样子。

「妳不必在意我。」

卡登斩钉截铁地说。因为我定守护者。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老话,传到阿拉米丝的心中,接下去她无话可说了。

「妳稍微睡一下。等太阳西沉,我们再出发。」

「啊……嗯。」

意识、身体都还不想睡,但旅行时休息走必要的,因此阿拉米丝学会了有意识地睡眠。她一闭上眼,卡登就使她稍稍偎着他。阿拉米丝安心地被卡登包围,平稳地呼吸.

于是,第三天天黑时——。

「欸,卡登,还很远吗?」

她对着宽背问道。

「妳累了吗?」

「唔唔嗯。我不是累了……。」

哈法沙是什么样的城镇呢?若是到了,我们能一起逛逛吗?这三天来,我想说却没能说出口。我还不能说。无可奈何……。

阿拉米丝稍微抬起遮阳的长袍,看着西斜的夕阳。

世界染成了夕阳红,巨大的朱色。

阿拉米丝喜欢这黄昏景色。

现在,我的头发、脸颊一定也染成朱色了。卡登的脸颊也是,铠甲、斗篷也是。

「好美啊……。」

她不禁出神地向卡登说:

「欸,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他没有回答。阿拉米丝觉得有点难过。这趟旅行虽然不是游乐之行,但说说夕阳之美也不行吗?

「欸。」

「闭上嘴。」

「呃。」

被他说了一句,她好伤心。

「……妳会吃到沙子。」

「啊,嗯……对不起。」

听他这么一说,她想这话没错。风不知何时停了,现在长袍上沾着稀稀落落的风沙。

无言中,两人再度步行。夕阳的影子渐渐变长,使阿拉米丝和卡登重迭了。阿拉米丝直盯着晃动的影子瞧。膝盖以下有些麻了。虽然之前没有发觉,但她也许真的累了。

突然,卡登停下脚步,回头说:

「……晚上就到了。」

「咦?」

「哈法沙已经不远了。」

从长长浏海的缝隙看到眼神有点温柔。阿拉米丝扬起嘴角的两端微笑。

「这样就行了吧?」

深深地点点头后,阿拉米丝以更轻快的脚步跟在卡登后面。

哈法沙——庆典前夕

「哇啊……」

一入城,阿拉米丝就不禁发出一声赞叹。

虽然日已西下,月儿高挂在天上发光,但路上行人如织,还有贩卖商品的摊子。从许多建筑物的窗子泄出的灯光,使整个城镇有些明亮。阿拉米丝第一次来到这种热闹的城镇。

「走吧。」

卡登轻轻拍拍她的肩催促着。为了不和卡登走散,她加快了脚步与他并肩走。卡登边看两旁的招牌边走。我想他人概在决定今晚的住处。虽然卡登也和她一样第一次到这儿,但他的步伐依旧稳健。

不久,卡登看上一家小窗上摆着小盆栽的旅店大门。

「欢迎光临。」

精神奕奕前来迎客的,是一位看似比阿拉米丝稍微年长的少女。她留着一头俏丽短发,笑咪咪地向阿拉米丝他们笑着。

「我要一间房。」

「是,两位吗?」

少女对冷淡的卡登毫不犹豫、明快地说明了房间和住宿费等等的事项。我想她大概见惯行行色色的旅人。也许她会轻松和我交谈。

「好热闹的城镇。」

我紧张地试着向她攀谈。

「嗯,哈法沙现在是这一带最繁荣的城镇。自从几年前换了领主之后,越来越容易度日、做生意。」

「是这样子呀……。」

「尤其现在正值庆典前夕,人潮聚集,自然就热闹了。」

「庆典?」

「是的,一年一度的……客人,您不是来看庆典的吗?」

「呃——。」

「阿拉米丝,走吧。」

在她穷于回答之际,卡登不着痕迹地叫她。松了口气后,阿拉米丝走到卡登的后面。少女轻轻偏了下头,但依然笑容可掬地目送他们走向客房。

「二位慢慢休息。如果您们有时间,可以享受庆典之乐。」

庆典吗……?

和卡登一起看的话,可能会很好玩吧。

在通道最里面的房间里,阿拉米丝坐在床上想象从未见过的庆典模样。会是什么样的庆典呢?用风幡装饰街道、化装的人们跳舞、大家齐声高歌吗?跳舞……大家一起歌唱……就像以前的我们一样……?

「阿拉米丝。」

「嗯?」

在沉浸于幻想时突然被叫了一声,阿拉米丝倏然伸直了背脊。

「手臂给我看看。」

「……咦?唔唔嗯。我不要紧。」

卡登的手里有块扭干了水的绢布。她知道这块布要用来作什么。但是,她手覆着手臂,含糊地说不要紧。

「不行。」

卡登严厉地摇了摇头。阿拉米丝不看他伸出的手臂。细瘦白皙的手臂上,浮现了几道小小伤痕。这是横越沙地时,不管披上几件长袍都免不了的伤。无论何时,她都为柔弱如孩童的自己感到羞耻。

卡登看着阿拉米丝的伤,微微蹙起眉头。

「可以吧?」

「……嗯,我知道……。」

阿拉米丝解开衣服前胸,以呈现背部的姿势趴在庆上。沙子造成的小擦伤,不仅手臂上有,也遍及了全身。用湿凉布块擦拭伤口,卡登视为义务,不会让步。他自认保护眷属甚至不被一粒沙伤到,方是真正的守护者。

「嗯!」

布一触及背部,阿拉米丝就咬着下唇,抓紧床单。刺痛和冰冷渗进了小小的伤口。

「痛吗?」

「……有、有点……不过,没关系。」

「是吗?」

卡登的手掌和布块的触感,从肩、手臂扩散到整个背部。

「啊。」

当背部被轻抚时,阿拉米丝颤动了一下。

「还会剌痛吗?」

「不是……我觉得有点痒。」

发痒……其实感觉有些不一样。卡登的指头触及之处,身体像是酥麻似的、微微发热……不过,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

「啊唔。」

又是相同的感觉。莫名觉得难受。

「忍耐一下,阿拉米丝。」

「唔……对不起……。」

阿拉米丝重新抓紧床单。卡登只是善尽守护者的职责,她对因被他触摸而敏感的自己感到羞耻。

「好。接下来是前面。」

「……前面不用了……。」

「不行。妳心里明白。」

「……」

阿拉米丝闭上眼,用两手轻轻遮住胸前的浑圆,转过身来。

「……!」

布滑过肌肤。粉颈颤抖。至少不让声音逸出。两酡羞红,因为这是自己没法制止的事。阿拉米丝咬住下唇无数次,几乎咬得发疼。

旅店的房里,一直听到衣物摩擦声。

翌晨她一起床,卡登旱已外出了。

「您的同伴出去了。他好像晚上才会回来。」

在餐厅侍候客人饭菜的旅店少女,和昨天一样开朗地对她说话。

他可能出门买食物和水之类的必需品吧。但如果是的话,她希望他说一声。虽然她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但她想和他一起看看摊子、逛逛街。

当她低头看着餐盘时——。

「对不起。小店的菜不合您胃口吗?」

「啊,不会。很好吃。」

阿拉米丝向担心地看着她的少女笑了笑,将汤匙送到嘴边。这不是客套,菜肴确实美味。蔬菜的柔软度和味道恰到好处。

「今年的庆典快到了吧?」

「嗯,这是哈法沙最自豪的庆典。」

她听到邻近桌位的对话。

「今年的人特别多,据说节目也要盛大演出。摊子排了好多吶……那些人已经在为地点争执了吶。」

这话一听,阿拉米丝越来越想看庆典。

「哈哈。或许是吧。不过呢,我看遍各地城镇,好城镇通常有好领主。这地方好像也是这样,不是吗?」

「说得对。上一任领主是讨厌鬼,但现在这位领主做事有分寸,头脑像学者一样棒……。」

原来如此,那么,我要尽『义务』的对象,大概是另有其人。

这件事一定今晚就得做,在做之前,我一个人上街逛逛吧。看庆典(虽然我想看)大概不可能,所以感受一下气氛也好。

「客人。」

收拾餐盘的少女,似乎想起某事,再次对阿拉米丝开口。

「您的同伴有留言。他说,您不能有任何万一,所以您绝不能一个人外出。」

「……啊……。」

我知道。卡登担心我——他觉得眷属在完成义务之前不能出事才会这么说。

阿拉米丝对少女笑了笑,点了下头。

卡登回来后,如她料想的,手里拿着新买的食物,但他看起来太累了。

「你休息一下比较好。」

「不,不用了。」

卡登面无表情地摇摇头。阿拉米丝心想,他大概又使了神力,令某人回归原点。还原者的守护者和眷属拥有相同能力。虽然没法使时间还原,质与量也不及眷属的力量,但在神力的使用上没有限制。阿拉米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的神力是为了『义务』才由鲁塔赐与,但守护者也多多少少有相同力量,是为了什么缘故?在排除危险或消除异己等事情上,守护者有机会使用神力,而且,她对这一点没有不满,可是——。

「那么,走吧。」

披上斗篷,手轻轻摆在腰际的剑上后,卡登倏的伸直背脊。

「……嗯。」

阿拉米丝隐密地披着长袍走到外面。

虽已入夜,但街上行人依然众多。但,一走过摊子和餐馆、旅店聚集的街道,四周蓦然变得寂静。住家的石壁被月光照着,看起来冷冰冰的。卡登走向更里面、位在好几层石阶高的宅邸。气派的大门和雕饰的石柱、高窗。看了便知这是镇上最上等的人家。这么看来——。

「欸,卡登……这里是领主的家吗?」

「是的。」

「……」

造就是说阿拉米丝还原、夺取记忆的对象是领主啰。

「怎么了。」

「嗳。听说这里的领主是非常好的人。旅店的人说的呦。

他们说,托颌主的福,现在日子好过多了。」

阿拉米丝拚命瞅着卡登,但卡登没有看她。他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行事顺序,侧脸、目不转睛地望着建筑物。

卡登,阿拉米丝小小声地呼唤他。卡登呼了一口气。

「人好又怎样?」

「啊,呃,呃,这……。」

领主是好人。领主也受镇民景仰。现在,镇上的庆典将近。

「这些和我们有关吗?」

「…………」

阿拉米丝说不出话来。他说得没错。他们的义务不是打倒敌人。他们的义务是遵从鲁塔的命令。只是,截至目前为止,阿拉米丝还原的对象都是沉溺于私欲、独吞税金,以恐怖支配百姓的人——所以,她认为鲁塔走为了人们的幸福,才对眷属下令。

我错了吗?阿拉米丝在心底问卡登。夜风吹起他长长的浏海,月光照着他深邃的眼眸,冷静的眼神并未给予肯定或否定。

无言中,穿过大门的两人走进建筑物里。卡登在前,阿拉米丝紧紧跟随在后。石造的长廊冷飕飕的。卡登快步、毫不隐藏足音地朝着里处走去。

「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当然被卫兵发现了。卫兵当然不可能让夜闯府第,且被喝令停步不答话的人通过。月光下腰剑出鞘的光芒,阿拉米丝也确实看在眼里。

「退开。」

卡登小小声地对阿拉米丝说完,转身面向卫兵。

「我只说一次。给我立刻消失。」

「呃……少开玩笑!」

举起剑,男子朝卡登而来。利刀挥舞,阿拉米丝不由得闭上双眼。因为她知道结果将会如何。她听到嗖地一声、身子一缩的声音,接着怒吼般的衰嚎,咚一声倒下之后归于寂静。阿拉米丝发抖着,吁地喘了口气。她轻轻张开眼帘,男子己倒卧在石板上。黑色血迹在他的胸口扩散开来。

「……走吧。」

卡登只是被溅了一些鲜血。她心里明白。卡登对于阻碍义务的人绝不留情。尽管阿拉米丝对死者心怀同情,但依然躲在卡登的背后跟着他走。之后,一路上虽然有几名卫兵出现,但每个人都和第一个人一样遭到卡登杀害。一剑毙命,卡登丝毫不给空隙让宅中骚动扩大,

他一个劲儿的往里面前进.

不久,二人来到一扇左右两面开的大门前。磨损严重、厚重的木制门上有黄铜装饰。坚实牢固的门也被卡登一脚踢破。

「呀啊啊!」

二人听到里面发出少女害怕的叫声。这里不走领主的房间吗?不,有个脸瘦长但性格的男子,在房间的一角牢牢抱着少女。男子的眼神当然也充满警戒和胆怯,但也许因少女——可能是他女儿在场的缘故,他才勉强保持理性。

「你走哈法沙的领主?」

「……嗯,我是。你们是谁?来杀我的吗?」

卡登摇摇头表示不走,然后轻轻碰了下阿拉米丝的背。被催促的阿拉米丝上前一步。领土和女儿那畏怯、掺杂怀疑的眼神投向阿拉米丝。

「我、我是……还原你的人。」

这是实行义务之前说的老话。还原?领主说,并蹙眉定眼瞅着阿拉米丝。然后,他表情忽然变了。

「朱石……莫非你们是鲁塔的人?」

「咦……。」

这次,阿拉米丝发出惊异之声。即使是卡登也微微睁大了眼。知道鲁塔和眷属存在的人,仅限于极少数人才是。

「为什么你知道?」

「这间官邸有间收藏古籍的房间。好像几十年没人用过了,但我对这方面有兴趣。书上记载,以鲁塔为首、朱石为象征的一族,为了世界和平统一,在暗地支撑着。」

「什么?」

卡登的声调变高了些。阿拉米丝也是相同心情。雷蓝的古书上,虽有鲁塔和眷属的相关记载,但并未记述存在的理由。

「这一族若是想要我的命,想必有重大意义。我不打算反抗……也不认为反抗的了。」

「……」

重大意义……是这样子吗?鲁塔的确希望人们幸福,阿拉米丝心里这么想,但……。

她抬眼看着卡登。他果然也心生疑惑。不过,卡登像要甩开疑念似的摇摇头,喘了口气。

「拜托妳了,阿拉米丝。」

又是平时守护者的表情。

「嗯……」

背部再次被卡登推了一下,阿拉米丝猛然倒抽一口气。她一想象自己手掌发光,手就如她所想的隐隐约约变白、变亮。

「等一下。我怎么样都没关系。但请饶恕小女一命。」

领主抱紧怀中的女儿,抚着她的头发。少女一副完全无法了解眼前的对话,只是抱紧父亲不放。怎么办?阿拉米丝当然无意杀她,但卡登……。

「知道了。我不杀你女儿。」

出乎意料地,卡登爽快允诺。阿拉米丝心想太好了,便松了口气。

「真的?你敢用鲁塔之名发誓?」

「鲁塔之名?哼……可以,要发誓就发誓。小姐。过来这边。」

卡登招了招手,领主女儿便离开父亲的怀中,来到卡登身边。少女的宽额上有长长的麻花辫,年纪大概比阿拉米丝小。卡登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啊,不可以,卡登!」

阿拉米丝察觉并大喊,但为时已晚。卡登的掌心发出白光,少女感到刺眼地闭上又睁开。

「啊,我……。」

少女怔了怔,眨眼看了看周围。

「别问了。女儿啊,妳快点逃出这里。」

「……女儿?谁?你是谁?」

唉。阿拉米丝不禁从领主愕然的脸移开视线。但是,领主紧咬阿拉米丝不放。

「鲁塔的人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呃……这……。」

「我遵守约定了。我没杀她。」

卡登插嘴说道。

「怎么了?」

少女觉得怪异地皱起眉头,并向慌乱失措的『陌生男子』问道。啊啊,领主唉叹了一声,抱着头,颓丧地跪了下来。

「啊……我们……。」

「我不想听。如果这是鲁塔的意思,你们想干嘛,就快快了结吧。」

领主已然悲伤得死了心似地低下头。

阿拉米丝只能呆立在原地。这是鲁塔的义务。少女已被『还原』了,眼前这个人也觉悟了。可是、可是。

「做吧,阿拉米丝。」

她听到卡登的声音。阿拉米丝咬住唇。这时,卡登紧紧搂住阿拉米丝纤细的肩。

没事的,妳不必犹豫,也无须难过。一切由我承担。

她觉得他的手掌传达着这想法。

……不,阿拉米丝轻轻摇摇头。

我知道,这是身为眷属的义务,可是——可是……。

「你们在干嘛。快一点。事已至此,我不需要你们同情!」

「啊……。」

被领主回以激烈的言词,阿拉米丝将发光的手伸向这个男人……。

红色火焰不自然地照亮了夜空。

阿拉米丝数度回头看火烧的宅院。

卡登放火烧了房子,为了消除有关鲁塔的记载。或者,也许因为领主即使被『还原』了,也会晓得。领主和女儿都——不,方才有此遭遇的二人恐怕已逃离火舌了。

虽然如此,何者都构不成阿拉米丝心情轻松的理由。

我们夺去了那对父女的记忆,夺去了这城镇的好领主。那两人和欢度庆典的人们,今后将会如何呢?

「欸,卡登……。」

她欲问,却问不下去。若是说出口,又会惹来卡登冷言冷语,让自己成了讨厌鬼。阿拉米丝离开此地,烈焰成了白烟,在天空再度变成寂静暗夜之前,她一直默默地走着。睡在营火前的沙地之夜。阿拉米丝梦见了往事。

——呜咽……呜呜呜咽……。

哭泣的我。瘦弱的孩子。担心地看着的卡登,温柔眼神的少年。

卡登的父亲以神似卡登的眼神看我。

「真可怜。这孩子大概和父母的商队走失了。」

现在想想,『走失』是阿伯顾虑她才选择的字眼。我父母所跟的商队恐怕遭到了盗贼袭击吧。或者……生于穷商队的孩子,故意被人疏远、抛弃,我不清楚。不过,亲切的阿伯说要带我一起走。

「太好了。已经不哭了。我想一定能立刻追上妳的商队,妳就能和爹娘见面。」

卡登笑了,把手放在我头上。

「嗯……谢谢……。」

我边抽咽,边回以笑容。对于一个人在沙地徘徊的我而言,卡登的话、手掌和笑容,就像好不容易得到的清水一样,令我高兴。

「我是卡登。妳呢?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拉米丝。」

是的,当年我们不是守护者和还原者,只是卡登和阿拉米丝。

「阿拉米丝?好奇怪的名字。」

「才不会呢。」

「不,真的怪。」

「什么嘛!你的才怪。」

认起真来,拉高声调的我。取笑我之后,似乎放心再次笑开怀的卡登。就这样,我们相识了。对于没有家人、无处可归的我来说,世界就是和卡登在一起的日子。

或许它只是昔日旧梦罢了。

它至今也确实存在我心中。所以,阿拉米丝相信,那天的卡登没有消失,依然还存在他心中。

第三位眷属

赐与眷属的神力是一人一种,没有眷属拥有两种以上的神力。

尽管如此,阿拉米丝也许拥有察觉出同类的能力。

这天早上,她醒来后觉得有事发生便走出寝室。果不其然,水镜者来了。和往常一样如梦似幻的翦水瞳,摇曳着栗色长发,莲步轻移的漂亮水镜。阿拉米丝从楼梯上远远望着她和卡登说话的样子。

「妳来,当然是因为鲁塔的命令吧?可是,从那天算起,没过多少天。」

「是呀……。」

卡登觉得有点蹊跷,但水镜只是微微偏着头。

「我是水镜者。虽说是眷属,但也不过是传达鲁塔指令的信差罢了。」

「是吗……那就拜托妳了。」

水镜点点头,抬起下巴、闭上眼眸。浏海飘动,光滑的前额露了出来。突然,她的前额发出白光,光芒形成圆圈。不久,有个景色从光圈中浮现。那是阿拉米丝不熟悉的街景。阿拉米丝从这儿看不清楚,但感觉得出那地方较哈法沙萧条。那里是下一趟要去的地方吗?

「这里是西边吧。我想是奇毛柯丹——很远的城镇。」

「是吗?」

水镜显现的书一面从街道变成某处的房舍。这里的主人大概是下一位阿拉米丝还原的对象。卡登嗫嚅说知道了,浮现在前额的影像随即渐渐淡化,回到原先的光中消失。

「守护者啊,那就拜托你了。」

「明白。我们近日内前往。」

「啊,不。不是这样的……。」

水镜回头望向这一方。她和阿拉米丝的视线交合。瞳眸和阿拉米丝相似,定青紫色的。面对水镜那温柔、彷佛看着怀念东西的视线,阿拉米丝同时感到喜悦和困惑,并垂下眼睑。

「妳放心。包在我身上。」

卡登也注意到水镜的视线,点了下头。道了声再见,立刻往回走的水镜,突然隐起某事般地回头说:

「对了……近日内,会有人拜访这里。是和我们眷属有关的人。」

「咦……?」

阿拉米丝不禁出声。她从书上知道这世界有几位眷属,但到目前为此,她不曾见过水镜以外,和自己有相同朱石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那人和我同年吗?还是,那人的年纪和水镜姊相仿?那人具有哪种神力,为什么要来这里?阿拉米丝想问的问题如山高。卡登也微微皱着眉露出难以领会真意的表情。但是,卡登不想问水镜任何问题。卡登一句话也没说,阿拉米

「再见。」

于走,水镜的长袍扬起一道弧线,谈话就此结束了。

「卡登……。」

一剩下两人,阿拉米丝轻快跑下楼,想谈刚才的事。

「妳听到了?」

「嗯。欸。」

「这次要长途旅行。说不定很辛苦,但妳要好好准备。」

「啊……嗯。这是小事。我想问的是——。」

水镜姊刚才说的眷属——话刚到嘴边,阿拉米丝就手指贴唇,把接下去的话吞进肚里。

「怎么了?」

「唔唔嗯……没什么。」

「是吗?」

卡登略微耸耸肩,就往屋里头走去。阿拉米丝发出小小的叹息、问不出口。因为卡登一瞬间露出背负了痛苦、沉重担子的眼神。第三位眷属……也许这个人对于鲁塔的事和我们的义务知道一二。自从哈法沙的事完了之后,我的心底一直残留疑问,说不定我能发现答案。

过了几天。

这天,阿拉米丝也一样没有听到声音,但感觉心头被某物吸引,于是她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和水镜者来的时候一样,她偷偷躲在楼梯的阴暗处看看情况。

男女二人和卡登面对面站着。他们是有着敏捷身段、略带少年气息的青年,和莫名露出呆然若失的表情,被青年抱在肩上的少女。少女的年龄大概介于阿拉米丝和水镜之间。如男人般的短发配上轻盈的衣服,胸口有颗朱石。哦……是她。那女子和我一样是鲁塔的眷属。阿拉米丝用力握住自己的朱石。胸口的怦动声嘈杂地在耳畔响着。若是出声叫她,可能会挨卡登骂?可是,可是——。

「淡硰。到底怎么回事?」

突然,少女回头看着青年。这是慵懒、软语呢喃的声音。

「这里是妳该待的地方。这么做是为妳好。」

相对地,青年的声音颤抖,紧张情绪也传到了阿拉米丝这方。

「咦?可、可是,我们……。」

「我知道。但是,就是因为这样,妳必须回到这里。」

「怎么这样……淡硰……你不是说要到港口搭船吗?你不是要再去泉水见那株小树吗?」

少女的眸子失了冷静、游移不定。少女摇摇头,眨了好几下眼。叫做『淡硰』的青年歪着唇,作出强忍哭泣的表情。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阿拉米丝完全没有头绪。她只知道少女似乎不知情地被青年带到这儿。那么,青年是少女的守护者吗?

「再见,秋秋,妳要保重。」

青年向少女道别,轻轻挥了下手,转身离开。若走守护者,不可能向眷属道别。

「淡硰……!」

颤抖着声音的少女……秋秋愕然伫立。阿拉米丝不明所以,心里直想着应该叫住青年,使想站起身子。

「等一下。」

一直保持沉默的卡登,冷静地叫住青年。阿拉米丝明知他叫的不是自己,却一怔的停止动作。

「我要谢谢你带这个人来这儿……但我不能就这样让你走。」

莫非?阿拉米丝双唇颤抖。

「雷蓝是我们隐居的地方。这里是与鲁塔无缘的人不该来的地方。」

卡登慢慢将手伸向淡硰的额头。住手,卡登、卡登……。

「再见……淡硰。」

啊啊!

阿拉米丝抱着膝蹲在原地,她别过脸不看接下来发生的事。

「不要!淡硰……淡硰……。」

秋秋的哭叫声逐渐远去。恐怕走某个村人将她带到里面去了吧。青年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他被卡登『还原』,一定彷徨地离开了这里。

「咚……」

阿拉米丝眼眶噙着泪水,待在原地不动。我明白。这是因为不能让人知道『实现者』鲁塔和眷属的存在。而且,因为守护者是为了保护眷属远离所有危险可能性的人

这些,她清清楚楚。她不清楚的是做这种事,必须守护、完成的义务意义何在。她本以为过上第三位眷属就能得知的解答,却越来越深沉,变得看不到了。

她听到脚步声慢慢接近。知道这是卡登的足音。阿拉米丝没有抬起头。卡登在靠近阿拉米丝的地方停了一下,然后静静地走了过去。这绝不是轻快的步伐。

今晚,月色特别明亮。

阿拉米丝在屋顶上吹风。如梦般地突然想起往事。

——卡登。你教阿拉米丝跳舞了吗?

嘹亮的声音。被卡登的父亲带来加入商队的我。那里,那个个……卡登的姊姊也在。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教她吧?」

「这样好。姊姊舞跳得棒。」

卡登坦率地点点头。她走卡登引以为傲的姊姊。美丽、活泼,不仅舞跳得好,也擅长作菜,是个万能姊姊。虽然她生起气来有点可怕,但其实个性温柔,把阿拉米丝当作新妹妹疼爱。阿拉米丝和卡登一听姊姊叫唤,就如往常一样争先恐后地跑了过去,围在姊姊两旁嬉闹。

「那么,开始啰。」

姊姊拉起阿拉米丝的手,慢慢地在沙地上踩出舞步。阿拉米丝跳着,并拚命跟上姊姊的节拍。

「欸,把手伸长一点。」

「啊哈哈……阿拉米丝,加油。」

卡登边笑边打拍子。姊姊回头看着卡登说:

「那,这次卡登和阿拉米丝跳跳看?」

「咦咦……。」

在姊姊的催促下,卡登轻轻碰触阿拉米丝的手。

「喂,手要好好牵着。怎么了?你们会害臊呀?」

姊姊愉快地笑着。阿拉米丝、卡登也笑了。不知这种日子能延续到何年何月?

回过神时,身边有月亮落下的淡淡影子。仔细一瞧,原来卡登站在身边。他什么时候来的?但是,阿拉米丝只抬头望着他高高的背,一句话也没说。

听得到沙沙的声音。

「我把那女人还原了。」

卡登自言自语着。

「咦……。」

「我跟她说忘了那男人,想他也没用。惹得她哭说不该是这样,她不相信。」

——让我回去……淡硰一定在等我。因为我们约好要永远在一起。

「没用的。」

无论她多么不想离开他也没用。那男人已不记得任何事了。

阿拉米丝凝视卡登。卡登不想看阿拉米丝。

「所以……你把她还原了?那女人不在这里了吗?」

卡登无言地点点头。阿拉米丝觉得自己能了解卡登特意把眷属少女还原,解放她的心情。相约永远在一起……这誓言在刚才的回忆中,昔日的自己也曾认定过。也许,卡登也曾经认定。

「卡登。」

侧脸看似落落寡欢。看了他,阿拉米丝也变得落寞。比起卡登几乎不近人情地完成义务,这样的卡登更今她伤悲。

「睡吧。」

卡登一直没看着阿拉米丝说话。

「明天就要出发前往奇毛柯丹。」

委托人

旅途漫长。太阳的热度和沙地的风也更强烈,并毫不留情地折磨二人。卡登经常站在上风处,为阿拉米丝遮阳,休息时,他就用长袍包住阿拉米丝。夜晚则相反,他为了不使阿拉米丝冻着,一整夜守着营火。他何时睡、何时休息,没有一定时间,只是一个劲儿往西方前进。

途中,为了购足水和食粮,他们顺路到了哈法沙。镇上让人感觉比以前萧条了些,但路上的行人仍然熙熙攘攘,摊贩的叫卖声也此起彼落。那家美食旅店也依旧生意兴隆。

那天之后,庆典变得如何,结局未知,但人出乎意外地坚强,这点今阿拉米丝稍稍放宽了心。以前,她几乎不能外出,但这回她可以和卡登一起采买。当她发现摊子上摆了很美的蓝色缎带,忍不住一直望着它,卡登甚至对她说可以买下来。不过,她却谢绝了。

之后,他们从哈法沙往更西边前进。担负眷属的义务以来,这么长的旅行走头一遭。

「热吗?阿拉米丝?」

「我不热……呀!」

「怎么了?」

「沙子跑进眼睛……。」

在她用长袍覆身,将俯视的脸稍微抬高的瞬间,沙子像是狙击她似地起舞。

「没事吧?」

凝睇阿拉米丝的卡登,脸近得几乎贴上。

「咦……啊……啊,这、这这这,卡登?」

「别闭上眼。」

卡登的唇在她眼前。阿拉米丝依照他的话,感觉自己脸颊越来越躁热,眨也不眨地睁着眼。

「啊……。」

她惊地全身颤抖。卡登正用舌贴着阿拉米丝的眼,温柔舔去沙子。有别于疼、痒,也不走嗯心,不快的感觉在阿拉米丝的背部游走。她没法呼吸、纤指发抖。

「舒服了吗?」

不久,卡登倏然移开双唇,阿拉米丝点了好几次头。她的胸口仍然近乎发疼地剧烈怦跳。

「那走吧。」

卡登立刻背向阿拉米丝,再次于沙地行走。阿拉米丝不发一语地跟着他。她觉得自从那位眷属少女的事发生之后,卡登变得温和、温柔多了。身为守护者的他,严以律己的作风维然没有改变,但私底下,看得到一点点他以前的影子。

阿拉米丝算准这次风停的瞬间,偷偷抬头看着卡登。宽厚的背部和长发沐浴在夕阳下,看起来英气十足。

奇毛柯丹是荒凉小镇。现在才傍晚,镇上竟出奇地安静、黑暗,寒、风飕飕地吹过街道。一想起热闹的哈法沙,这里静得令人不安。

他们好不容易找着的旅店也是栋老建筑,仿佛舍不得点灯火似地昏暗。

「两个人吗?好久没客人上门了,你们两位慢慢休息。」

旅店老板是个亲切的男人,他由衷欢迎久久才一次的客人。

「两位来这里做什么?你们看起来不像为了做生意而来。」

「啊,这、这……。」

「和你没关系。」

卡登绷着脸打断老板的话。老板说了句是的、对不起之后,立刻闭上了嘴。如果客人没有主动说,绝不深问客人的来历和目的,这是旅店的常规。

「……这次又是领主吗?」

进了房,她照例在床上让卡登擦身体,虽然她说不用了,但卡登依旧不听,她并且问道。

「我不知道,水镜……鲁塔没给这么多情报。」

「原来如此。有点奇怪。」

大多时候,阿拉米丝即使事前不知,卡登也知道施行义务的对象。这回,鲁塔没让他们知道这点,想必是有原因的。

「唔,大概去了就会知道……夜深了。」

隔着布块,卡登的手倏的从阿拉米丝身上拿开。

「趁现在让身体休息。」

「嗯。知道了。」

穿好前解的衣服后,阿拉米丝重新躺在床上。她心想行动比往常快。走因为想要早点结束?或许,卡登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底也和我一样对义务存疑。

「走吧。」

我被他轻轻摇醒了。我什么时候睡着的呢?

「…………嗯……」

外面静谧得彷佛能听见月光的声音。阿拉米丝和卡登默默朝着目标宅院走去。在沙地度过无数夜晚的阿拉米丝,习惯了黑夜里的寂静,但人们居住的街道竟这般寂寥,令她感觉诡异。

「……这里?」

不久,卡登在小古厝前停下脚步。石墙上爬满了枯黄的常春藤,细长的窗上安装了黑栏的木条格子。大门经过精雕细琢,这是间非常美的房子。然而,由于美丽、整齐,反而让人感觉不到人气。彷佛只有这地方被时间洪流留下,宛如古董娃娃馆般——

「别离开我。」

卡登的声音和往常不同,感觉得出紧张。阿拉米丝紧紧跟在卡登的背后走着。房内也和外头一样安静。以往一入内就会出现的卫兵,现在连个人影也没有。为了对抗沉重的空气,卡登突然摇摇头。阿拉米丝也被寂静堵住了口,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他们慢慢地、谨慎非常地踏出下一步时,阿拉米丝突然被迫扑向卡登。

「呀!」

自己的声音变成另一个人般高声响起。同时,有道细长的影子划破黑暗,朝向卡登斩杀。

卡登为保护阿拉米丝,拔剑时已慢了半拍。

「不要啊!卡登!」

由于恐惧,阿拉米丝根本不敢动,只能闭紧双眼。呻吟声、金属和铠甲碰撞声、飞飘的断发。

「太浅了吗……?」

咕哝声来自一个女人。卡登尽管站不稳而两膝跪地,但却依然拔出剑来。女子进而现身,卡登退了一步,他们刚好站在两人之间的墙壁和窗户的位置。站在这里的走全身穿着铠甲,手脚修长却纤瘦的女人。一个女流之辈劈了卡登一剑——直到刚才,的确没有人。不过,今阿拉米丝动摇的,莫过于女子手里拿的剑。

「欸,那个人……。」

「嗯,我知道。」

卡登点点头。那是剑刀染成赤红——和卡登同是守护者的证明。

「哼,吃惊吗?你们不认识我?但我认得你们。」

女子以冷静、和纤瘦身子不搭的威风姿态笑着说:

「你们是北方还原者?」

「……」

「我名叫妮姆拉姆。保护西方还原者的人。」

「……西方?」

「哼,说是这么说,但我们毫不相干……不过,即使是鲁塔也有焦急的事吶。用还原者对付同是最厉害的眷属还原者。」

「咦——。」

「不过,年轻的守护者啊。若是现在,你能打五分钟以上吗?」

自称妮姆拉姆的女守护者,向卡登投以从容视线。被人攻其不备,卡登的脚和右臂都受了伤。虽然不是重伤,不至于没法动弹,但就同是守护者的本领不相上下这点来说,现在确实对卡登不利。

「别这样……求求妳……请妳住手。」

阿拉米丝抱着卡登的手臂,拚命向妮姆拉姆求情。

「卡登受了伤……血都流出来了……妳也有眷属要保护吧?我、我们同样是眷属和守护者,为什么非战不可呢?」

「妳问我为什么?」

妮姆拉姆那锐利、细长的眼睛,有些温和地看着阿拉米丝。

「听着,北方守护者啊。守护者只保护自己的眷属。其它和眷属没有关系。保护眷属,如果有必要的话——。」

「……嗯。妳说得对。」

「卡登!」

点点头后,卡登站起身来,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的唇看起来两端扬起。

「还有,结果不在于保护得了、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行为本身,就走我们守护者存在的理由。」

对于卡登的话,妮姆拉姆也浮现了笑容。同样手特长剑对峙的二人,身为守护者的心情一样纯真得吓人。

「怎么会……。」

铿地一声巨响,打断了阿拉米丝的话。妮姆拉姆和卡登的剑相击。卡登这次用剑抵挡迅速挥剑而来的妮姆拉姆。嘎吱嘎吱嘎吱,剑刀发出声响滑过剑刀。卡登明明手臂负伤,却未输给妮姆拉姆。论速度,当推轻盈的妮姆拉姆,但论力气,身为男人的卡登略胜一筹。两人互瞪的魄力不分秋色。但是,妮姆拉姆抖着臂膀一灌注力气,卡登的剑就慢慢地后退。卡登和别人对打时,她从未看过卡登落得这模样。怎么办?就算她叫他们住手,他们也不会听。如果卡登被杀了,自己也会立刻被杀吧。若和卡登一起死,她一点也不害怕,可是——。

(住手。)

……?

阿拉米丝听到某处传出从未听过的声音。妮姆拉姆的脸色骤变。

「可是——。」

(没有可是,住手。我的守护者妮姆拉姆啊……。)

这是平稳、甜美的嗓音。妮姆拉姆慢慢收剑,站离一步,和卡登面对面。阿拉米丝、卡登望了望周围想找出声音的主人,但找不着。

「年轻守护者啊。把剑收起来。」

不知何故,妮姆拉姆露出了十分悲伤的表情。

「我的眷属在叫你们。」

受到义务施行对象招待,这是头一遭。阿拉米丝自己也分不清是放心还是害怕,她觉得困惑。卡登依旧带着严峻眼神,完全没有解除警戒。妮姆拉姆默默地走在他们前头。

「欢迎。」

不久,他们被带到最里面的房间,这里宛如其它世界般,亮着暖色系的灯火,陈旧但保养得宜的日用品排放着。声音的主人——这个家的主人从高挂着床帐的睡床起身,稳重地笑着迎接他们二人。

「我是西还原者兰蒂妮。」

柔软生辉的金发、配上令人猜疑是否晒过日光的白皙肌肤。深邃却不混浊的绿眸。细瘦的粉颈,修长的手指,外加女人味十足的浑圆身材。而且,丰满的胸脯上也有颗闪闪发亮的朱石。她的模样宛如一幅书。

「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来。」

不过,看来应当走在微笑的她,绿眸里却染上忧伤。明明还是个十分年轻的女人,表情却缺乏生气,阿拉米丝一瞬间把兰蒂妮看成垂垂老矣的老妪,吓了自己一跳。

「我跟妮姆拉姆说过,要她别阻挠,让你们进来。」

兰蒂妮看了卡登的伤,歉然地垂下眼睑。妮姆拉姆闹别扭地撇头看向一旁。卡登早已不将此事故在心上并说:

「为什么妳知道我们来?」

「呵呵……如你们看到的,我卧病在床。假使没法执行鲁塔的义务,受到应有处分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可是,生病是不得已的。」

阿拉米丝同情兰蒂妮。兰蒂妮有这…郁郁寡欢的气息,是因为她是病人?阿拉米丝觉得原因不只这个。

「不。无论有什么理由,未能克尽义务的事实不会改变。」

「不会吧……」

「妳还有其它原因吧?」

卡登旱已知道答案地说道。

「嗯,你说得没错。」

「——我们舍弃了雷蓝。」

兰蒂妮和妮姆拉姆同时答道。

「咦?为什么?」

阿拉米丝本能地提高了音调。雷蓝是给眷属居住的指定场所。舍弃『它』的意思是兰蒂妮放弃了义务。即拒绝当眷属。的确,这样的话,鲁塔下处分——命令我们前来一事,兰蒂妮能够理解。

「……」

妮姆拉姆、兰蒂妮都没有回答阿拉米丝的问题。

「原来如此。这段期间,我们马不停蹄四处去,就是为了这个?」

卡登一个人在别的方面想通了。

来自某处的风吹来,房内的灯火微微晃动。

「来吧……年轻眷属啊。尽妳的义务。」

兰蒂妮再次对阿拉米丝微笑。

「不可以,兰蒂妮小姐。」

「没关系。这样最好。」

但是,妮姆拉姆还是不肯罢休,而兰蒂妮只微启双唇。深邃绿眸有着不动摇的决心。妮姆拉姆强忍哭泣,并低下头去。兰蒂妮从床上向守护者伸出手,安慰似地抚着她的背。

「我的守护者……以及年轻眷属和这位守护者啊。在你们来之前,我活了很长的时间了。我也比你们多知道一些鲁塔的事。」

「妳知道鲁塔的事?」

阿拉米丝不禁反问道。

「嗯。也许是表面上的,不过……我知道。这次,鲁塔派遣和我同是还原者的——你们来这儿,是鲁塔的温柔。」

「……温柔?」

「胡说。我们怎会是温柔。」

阿拉米丝和卡登一样对兰蒂妮的话感到不解。

「不。治疗者没有来,这就是证据。」

治疗者……这是她初闻的眷属名。从名字判断,治疗者拥有治愈兰蒂妮的力量?倘若如此,那还用说,现在需要的不是她,而是拥有治疗能力的人。阿拉米丝没法理解兰蒂妮的话。卡登似乎也是相同的想法,他绷着脸不吭声。唯有妮姆拉姆露出越来越悲伤的表情,像要逃开兰蒂妮般背过身去。

兰蒂妮对着她的背,温柔的说:

「妮姆拉姆啊。妳是我第四个守护者。」

「第四个?」

「因此,妳还相当稚嫩。现在的妳和这两位同样不知道还原者的真正意义。」

「……」

妮姆拉姆没有回头,只是伫立在原地不动。

「来,北方还原者啊。尽妳的义务吧。」

「我怎能……。」

阿拉米丝面对定眼看向自己的兰蒂妮,不禁往后退。

「用不着顾虑。」

「可是——。」

兰蒂妮的话全是谜,阿拉米丝相当迷惑,但最后的话残留在她耳边.还原者的真正意义——这不就是这段日子,阿拉米丝悬在心头的切身问题吗?

「无论哪条路,我都活不长了。」

「咦……。」

兰蒂妮若无其事、仿佛在讲吃饭喝茶般,说出大限将至。阿拉米丝说不出话来。这么……这么年轻的人?这么美说……。

「希望我死前,能请妳还原。」

于是,阿拉米丝在她又绽放笑靥的眼眸里,看到不同于方才的神彩。兰蒂妮说已活了很久。这些日子,兰蒂妮为了善尽鲁塔的义务,一定也和阿拉米丝一样见过、还原过许多人。用这只手接收各种人的回忆和时间,然后散去……。

现在,对方主动要求还原。

阿拉米丝慢慢向兰蒂妮伸出手。

兰蒂妮放了心,温柔笑着。

「最后一件事,还原我的人啊……妳的名字呢?」

「我、我叫……阿拉米丝。」

鲁塔的眷属,还原者。

「那么,阿拉米丝,把这拿去。」

兰蒂妮从胸口解下自己的朱石,让阿拉米丝握着它。

「要是哪天妳见到鲁塔……请把它还给她。」

「嗯。」

见鲁塔。她从未想过。可是,阿拉米丝被兰蒂妮的眼神慑倒,她握着朱石点点头。

「那么……。」

兰蒂妮平稳地呼吸,并闭上眼,阿拉米丝再次用手蒙住她。

(啊哈哈……呵呵呵……。)

(妳是谁?)

兰蒂妮天真无邪的笑声,仍然残留在阿拉米丝的耳边。

被阿拉米丝释放的光包围,睁开眼的她,已经不是还原者了。先前安详的威严消失了,只有一个比外表更年轻、天真无邪的少女。她只是兰蒂妮。

「妳说妳叫妮姆拉姆?」

在屋前道别时,卡登对一直默默无语的她说了。听到卡注销奇温柔、甜美的音调,阿拉米丝的胸口刺痛了一下。

「妳也想还原吗?」

妮姆拉姆没回答他。

「神力对本身无效……现在妳要的话,我可以帮妳还原。」

妮姆拉姆依然沉默不语,唯有视线慢慢流转。她的眼神少了和卡登对打时的那份凌厉和光彩,仅有寂寞阴影残存。少了眷属的守护者。妮姆拉姆今后如何活下去……

想到这儿,同是守护者的卡登说要帮她还原。是的,卡登的确温柔。

「不。我不想。」

寂寞的表情依旧,妮姆扭姆现出微笑。

「是吗?」

卡登没再多说。

「只是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如果你们见到鲁塔,请帮我转达……就说请放过我们。」

道了声再见,妮姆拉姆就抬起脚跟,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屋内。

回到仅有一个不知自己名和姓,像个孩子般的女人屋里。

「走吧。」

卡登拖着伤腿,催促阿拉米丝上路。阿拉米丝点点头,也离开了这屋子。她想,这一定大概不会再见到兰蒂妮,也不会再见到妮姆拉姆。她们二人消失了。唯有朱石留在阿拉米丝的手中。

「……为什么?」

近天亮时回到奇毛柯丹的旅店,卡登在旅店问了阿拉米丝一句。

「咦?」

「那时候,妳在还原兰蒂妮之前,本应可以问她问题。」

——问出还原者的真正意义。

「啊……呃……我也不知道……。」

只是,因为兰蒂妮看起来好像希望包括这答案在内,把一切抹去。或者,也许因为地本身觉得这答案不走用别人的话就能理解的。

阿拉米丝目不转睛看着手中的朱石。卡登凝视望着朱石的阿拉米丝。如果见到鲁塔,请帮忙转达……如果见到鲁塔……见鲁塔……。

「阿拉米丝。」

「嗯?」

「妳想去吗?」

「咦?」

前往鲁塔的所在。卡登以眼睛询问阿拉米丝。

阿拉米丝想起小时候,仅一面之缘的鲁塔模样。

阿拉米丝知悉的鲁塔,相貌和现在的她一样,是有张稚气脸庞的少女。只不过,鲁塔娇小身躯散发的威严,和切实怀抱的『心愿』传达给了当时的她。阿拉米丝相信这『心愿』和正义、世界和平以及人们的幸福有关。

为什么——不,我现在不想记起它。

她的确想要知道。

鲁塔的真正『心愿』,以及眷属义务和神力的意义何在?

「可是,我们不准擅自离开雷蓝。」

阿拉米丝将呕吐感隐忍下来。

「也许吧。而且,听说去找鲁塔的人,没有半个回来。」

「…………」

的确,怀有这种疑问的本身,说不定在鲁塔眼中是件不愉快的事。可是——。

阿拉米丝的心里浮现了以往发生的事。哈法沙的事。来到雷蓝,最后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眷属的事。还有,兰蒂妮和妮姆拉姆的事,以及手中的朱石。

「卡登,你的看法呢?」

阿拉米丝用小手轻轻抱住自己纤瘦的身子。

「我……。」

「啊,不过,你受伤了。对不起。我真是。」

「别在意。阿拉米丝。妳的意思怎么样?」

「……」

「我中……妳的守护者。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去何方,我都跟随妳。」

「…………」

胸中突然吹起热风。

「……我想去看看。」

不过把话说出口,她就发抖了。

「是吗?」

卡登征征一笑,点了点头。

「啊,可是,卡登……。」

「行了。什么也别说。」

卡登的人手放在阿拉米丝的头上,轻抚她的头发。阿拉米丝担心卡登的伤,但明白卡登绝不反对她的想法,她很高兴。如果卡登真心反对,就会严词禁止我去。虽然他很少对我说话,但从他偶尔展现的笑脸、温柔的举止和声音,我可以了解他的心情。我想他也一样。因为我俩像兄妹般长大。对阿拉米丝而言,这走自豪的事。

「那么,明天出发。」

「嗯。」

可是——唯有一样不能让卡登知道,那就是我的心意。

这……。

西行——遥远的黎明

根据书上记载,鲁塔之地位在遥远的西方,即穿越广大沙地、横渡望不着边的大河,攀登高耸的都摩积峰。

「如梦境般遥远的地方。」

「还好。我不知道……这趟旅程得持续到何处、何时。我们必须慎重准备。」

「嗯。」

翌日上午,卡登和阿拉米丝再度披上长袍,离开了旅店。

「首先,我们得买齐必备品。可是,奇毛柯丹这地方……。」

「可是,一定能买到水和肉干。」

阿拉米丝抢先走在前头。她非常清楚接下来的旅程不是件易事。不过,这旅行是卡登和阿拉米丝自己决定的。它不是为了执行鲁塔任务的眷属和守护者之旅的双人旅行。究竟隔了多少年?可说萧条、鸟不生蛋的奇毛柯丹,在现在阿拉米丝的眼中看起来十分明亮。实际上,今天的天空比往常高又蓝,空气干爽、清新。

「啊。那里好像在摆摊了。」

前方正巧有商队摆起路边摊。阿拉米丝小快步地走近那里。这时,她听到路上排着商品的毛毯对面,发出咦地一声高叫。她回头一看,有个摊贩模样的女子笑着向她挥手。

「喂,是我。我在哈法沙做生意时,曾拿缎带给妳看。」

「哦……。」

老实说,她记不清楚那小贩的长相,但记得那缎带很美。

「难不成你们两人从哈法沙来这里?哇啊,你们太鲁莽了。现在风势特别猛,行走沙地人不多的话很危险。」

「啊,呃。」

「对了,妳觉得这条缎带怎么样?上次那条已经卖掉了,不过我从新认识的商队批购了新货。东西比以前好吧?」

「啊,唔……。」

「怎么样?我们见面也算有缘,我算妳便宜一点。」

「啊,我、我……。」

女子说话节奏快,阿拉米丝迟迟跟不上。

这时,有只手从她背后伸出来,拿起了蓝色缎带。

「想要吗?」

原来是卡登。他交互看了一眼缎带和阿拉米丝。阿拉米丝微微点头。

「……知道了。」

卡登从袋里拿出银两,将缎带钱付给女子,并顺便买了几样旅行用的东西。

阿拉米丝把手里的缎带拿到亮处,频频注视。它看起来手工确实比上次那条缎带精细。她觉得颜色更接近她的瞳孔。如果把它戴上,卡登会对我说什么呢?

「……买这条就够了吗?」

「嗯。嘿嘿嘿。」

阿拉米丝娇羞地咬住唇。好高兴。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愉快的心情了。

「那么,走吧。」

「嗯。」

「客人,又要旅行吗?这次上哪儿?」

「……西方。」

「西方吗……这时期,横越西方沙地非常困难。尤其今年风势特别强,像我们这种老经验商队也遭到好几次危险。」

原本语气欢乐的女子,唯有说这话的时候,担心地沉着声音。卡登没有答她,就离开了路边摊。阿拉米丝稍微向女子行个礼,便跟着卡登走了。她仔细一瞧,卡登仍拖着脚走路。

离开街道没多久,景色全是蓝天和黄沙。

二人一心一意朝西行。

「呜……。」

强风迎面吹来。视线范围一瞬间染成与沙子相同的干黄颜色。

「到下风处。」

如往常一样地,卡登站在阿拉米丝的前面,替她挡风和沙。

「累了吗?」

「唔唔嗯。我不累。」

的确如商队女子说的,饱受热风吹袭的旅行十分辛苦。无论卡登如何为她抵挡,她一样全身走沙。一拂再拂也照样积沙,因此,她觉得身体有些沉重。可是,由于这是她选择的道路,也成了她前进的动力。

「你呢?脚要不要紧?」

「……还好。」

虽然他尽可能地用上等布条紧紧裹住伤口,但沙子还是跑了进去。阿拉米丝知道那条跛腿慢慢地变沉重了。可是,卡登绝不会喊痛,也不会说想休息。

「说到这个,妳不戴缎带吗?」

卡登偷偷看了一下阿拉米丝的长袍里面。

「啊,嗯。沙子会弄脏它……所以,我小心收着。」

「是吗?」

「嗯。嘿嘿嘿。」

单单想着缎带的事,阿拉米丝觉得又能努力下去了。

在太阳高挂天空的时候,她被卡登的长袍包着休息,然后带着浅浅睡意行走。不久,太阳像要挡住二人的去路般巨大,并慢慢接近地平线。天空、沙地都被阳光照成朱色,世界染成火烧般的颜色。

「好棒,好美啊……。」

明明见惯的景色,但每看一眼,阿拉米丝的胸口就越躁热。

「……说得对。」

一句冷冷的话却令阿拉米丝高兴极了。在做眷属和守护者之旅时,她连这样的回答也得不到。她想卡登果然也一直认为这景色很美。

「怎么了?」

入夜后,铺在沙土的布上,卡登如往常一样,用徽湿的布擦拭阿拉米丝的身体,并向她问了一句。

「咦?什么?」

「没什么。我看妳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啊……。」

阿拉米丝突然想到自己在卡登面前走什么模样,一下子害臊起来。隔着布,卡登触摸的地方热热的。虽然她不是为此高兴。但的确也觉得有种安心感……。

阿拉米丝轻抿着下唇,低下了头。

「欸,卡登。你记得吗?」

营火已变得微小,不久就要进入梦乡。阿拉米丝仰望星星和皓月,并且平静地问道。

「以前我们经常一起看月亮。」

「……」

卡登没说话,默默地从营火转而看向夜空。

「像这样子就会让我想起当年……你记得吗?卡登,那时的舞。」

你记得吗?这句话的声音今阿拉米丝的心情舒服。

「妳记得?」

「嗯。我到现在还会跳。因为这支舞是……当年大姊姊教我的。」

仰望的月光中,浮现令人怀念的脸庞。

「你姊姊的舞真的跳得很棒。」

「如果能再和你像那时候跳舞,该有多好啊。」

他没有回答。她一瞧,卡登正紧闭着唇,怒瞪似地看着月亮。

「唔……卡登,伤口疼吗?」

「不疼。」

其实,卡登的伤口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一点一滴恶化了。

「……我忘了。」

「咦?」

「我已经忘了舞怎么跳。」

「……」

她松了口气。此时,卡登难过不是因为伤口疼痛的缘故。阿拉米丝因为卡登非常温柔,不知不觉发现自己一时高兴、没了分寸。有些事就算想起来,也不能说出口。

「对不起……。」

卡登突然叹口气,放松僵硬的表情并摇摇头。他的眼里已看不到任何感情。忠实尽义务的守护者表情,她本该看惯了才是,但却感到寂寞。好不容易起了微妙变化,竞又自动回到原点。

「早点休息。天一亮,我们又要出发了。」

「嗯。」

睡着前,阿拉米丝对着卡登的背,再一次用几乎听不到的柔弱声音,说了句对不起。卡登没有任何回答。

——妳希望幸福吗?

那么,回答我……何谓幸福?

这……。

阿拉米丝在沙上睡觉,耳朵听到记忆中鲁塔的问话。

她知道自己又作梦了。这时,她听到别处传来的声音。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卡登。

永远做个守护者。这才是我……。

与其说是听到,倒不如说是胸口感觉到这声音。

必须这样才对。

压住迷惑,强力说服自己的声音。

阿拉米丝在睡梦中流泪。

是的。卡登答应我了。孩堤时代,只有他俩在沙地徘徊,几乎要输给口渴、不安和绝望的时候。卡登一直和阿拉米丝在一起。他说无论发生何事都要保护阿拉米丝。

所以,卡登……然后,我……。

沙地之旅持续了多日。

他们浑身是热沙,仅依靠少许的水和食物过活,并珍惜交谈力气,持续往前走。

可是,连日累积的疲惫戚确实使娇小的阿拉米丝虚弱许多。而且,卡登的额上也冒出少见的汗水。在商队长大,并依据多次旅行的经验,阿拉米丝凭感觉就知道平日的步伐。渐渐地,步伐也变短了。

这已经是第几天看到那一片如黑墙般的岩石群呢?

「也得爬过它吗?」

「嗯。」

花了半天时间靠近,脚踩的沙地变成坚硬岩沙,堆积成颇有高度的土和岩石,绵延到视线所及之处。以山而言,它太小,但人没法轻易越过它。

「好像很难爬……。」

「要折回吗?」

「……不。卡登,脚没问题吧?」

岩石不好走,所以攀越它必须要有力气。

「妳别在意我。」

和往常一样,卡登说了同样的话,他站在前头开始攀爬岩石。阿拉米丝跟在卡登后面,一爬才知路险。身形娇小的阿拉米丝必须跳着越过。她用力一跳,脚一滑,膝头撞上了岩石表面。

「好痛……。」

「没事吧?」

卡登立刻来到她身边。

「嗯。只是膝盖有点擦破皮。」

跌倒的样子当然难看,阿拉米丝苦笑的站了起来。这时,卡登背向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到我背上。」

「呃,我、我不要紧……。」

「不行。」

「可是,你的腿有伤。」

「别管那么多,快上来。」

卡登的声音里有着不容分说的震撼力。阿拉米丝怯生生趴在卡登的背上。卡登牢牢背着她,在陡峭难行的岩山上前进。

「欸,不要紧吧?」

「嗯。」

卡登的呼吸有些急促。

「……不重吗?」

「……不重。」

她忍不住连连问卡登,这时,他微微笑了。阿拉米丝担心他的腿伤,但一偎在宽背上,手从他的肩抱住脖子,她就觉得自己满足得近乎可耻。为了不让卡登察觉,阿拉米丝轻轻将脸颊和唇靠在肩和脖子上。

好不容易越过岩石群时,黑夜已经降临。

「今晚,我们在这里休息吧。」

背倚着方才越过的岩石,二人烤火取暖。沙地的夜晚非常寒冷,和白天的酷热完全相反。呼气走白色的。这一带和二人居住的雷蓝相比,说不定更寒冷。

「不冷吗?卡登……。」

正在说时,阿拉米丝吓得倒抽了一口气。卡登筋疲力尽地靠着岩石。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差了。她赶紧把手贴在他额上。在卡登抗拒之前,她已感觉到高热。

「卡登……。」

「我没事。对了……今天沙子拚命吹。我得治疗妳的伤。」

卡登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可是,在他还没完全站起来时,卡登的身子大幅摇晃,就这样倒卧在沙上。

「卡登!」

「……我没事……。」

虽然嘴里说了抵杭的话,但卡登还是昏了过去。

三天没法从这儿离开。

卡登恢复了意识,但高烧不退,身体连动也不能动。这恐怕是伤口恶化引起高烧。阿拉米丝一直陪在卡登身旁。幸好背向岩石,待在有如藏身凹洞之处,多多少少可以避开白天的日照和热风。她有时喂卡登喝水,夜里她自己起火。当她无事可做时,就抓集脚边的沙,做成小山玩。

「妳在干嘛?」

卡登断断续续地说。

「我在做城堡。」

是的。其实阿拉米丝想做的不是小山,而是城堡。不过,即使她堆起了干沙也没有成形。

「阿拉米丝……。」

卡登粗喘地喊她。

「啊。要喝水吗?」

阿拉米丝拿起小瓶子,但卡登推开它。

「丢下我,妳一个人回去。」

「咦……。」

「只有妳的话,回程的水也足够。」

「呜……我不能这样,卡登。」

阿拉米丝害怕地摇头。卡登叫她丢下、离开他,比独自行走沙地更令她害怕。

「如果我平安无事,就会活着回去。」

「不要!这种事我办不到!」

「阿拉米丝……听我的话。」

——我是妳的守护者。保护妳是我的义务。所以,我不能成为妳的累赘。

「我不听。」

阿拉米丝忍不住哭了。卡登是卡登呀。我们以卡登和阿拉米丝的身分出来旅行,不是吗?即使这种时候也得谨守眷属和守护者的分际?

她想说,但泪水抢先流了出来,话出不了口。卡登为了安慰哭泣的她,轻轻把掌心放在她头上。阿拉米丝紧紧搂住卡登。然而,卡登用令人悲伤的声音接着说:

「回去,阿拉米丝……还有,要是我没回去……妳就找个新守护者。」

「不要……别说这种话……卡登……。」

阿拉米丝贴在虚弱的卡登身上。她看到了。卡登的唇干裂。阿拉米丝含了一口小瓶子的水,将水送到卡登的唇边。她用嘴喂水……唇贴近卡登的嘴。

「因为我们……永远在一起……因为我们从第一次相遇时起,就一直生活在一起……。」

「阿拉米丝……。」

阿拉米丝惊地发觉时,人已在卡登的臂弯中。她被他抱着,她又哭了。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可是,如果我不是守护者……。

姊姊她……。

「卡登。」

卡登的两手抚着她的粉颊。她脸一抬,只见他以悲伤却温柔的眼神——以她曾在某处见过的眼神看着她。

「妳不管何时都对我露出笑脸。偏偏我却——。」

语塞的卡登。阿拉米丝也轻抚卡登的脸颊。她心想现在的她大概也和他一样以相同眼神看着他。

「……妳想还原吗?」

「咦?」

「不再是眷属,也不再还原者……变回单纯的阿拉米丝。」

啊啊。她想起上次何时看到卡登露出这眼神了。这是在奇毛柯丹,他问独自留下的妮姆拉姆是否想要还原时的眼神。而且,我也是。

「一起……如果和你一起还原的话……。」

「什么?」

「我也要把你还原成当年的你。」

没错,就这么办。从辛酸过往、沉重使命、埋藏于心的情愫解放。

兰蒂妮说还原者是鲁塔的温柔。现在,我的确有着非常温柔的心情。即使没能见到鲁塔,向鲁塔发问,但我也能以自己的方式知道这力量的意义——或许。

「……知道了。」

卡登急促点了下头。

这天晚上,阿拉米丝筑了沙堡。她把残余的水混在沙中,使沙子变湿,做了拙劣却有建筑物外形的沙堡。卡登默默看着它。天一亮,一照到太阳,就会迅速变干,被风吹垮的脆弱城堡。而且,在这地方,若没有水,他俩不久将会如何——可是,他没法再想下去。

「卡登……星星好美啊。」

「嗯。漂亮极了。」

「……啊哈哈。」

「有什么好笑?」

「因为我第一次听你说『漂亮』。以前,你一直不肯对我说这话。」

「哦,好像是……不好意思。」

——如果我早点说就好了。

对着苦笑的卡登,阿拉米丝又笑了。

不久,天空慢慢地变成淡紫色,旭日渐渐东升。

风从远方吹起。

「很适合妳。」

「真的。」

好高兴。现在能从他嘴里得到这句话。

阿拉米丝拿出蓝缎带,把它绑在额头上后,看着朝阳。她蓦地回头,卡登笑容灿烂地看着她。

「那么……。」

背向东升的朝阳,二人面对面,用手遮着彼此的额头。

「这样一来,我们……。」

「嗯。一切就结束了……。」

「……说的是。」

名字、自身……彼此的事。

「我叫卡登。」

卡登发出平稳但字字清晰的声音。

「我是守护鲁塔眷属的守护者。」

「我名叫阿拉米丝……。」

阿拉米丝也最后一次道出名字。

「我是鲁塔的眷属,还原者。」

阿拉米丝的心中突然有样东西断了。这东西是最后真正该说的话。

「我、我……喜欢你。」

卡登的眼眸有些湿润,这可能是朝阳反射的缘故。一定是如此。

「对不起。我到现在才说。」

「……不……我明白。」

「…………」

阿拉米丝想笑,眼泪却不听使唤的流下来。

从以前到现在,他俩从未分离,就像兄妹般一块儿生活,所以阿拉米丝认为就算话没说出口也能心意相通。只是,唯有这份情意不能让卡登知道。不过,卡登不是不知。

于是——。

「我爱妳。阿拉米丝。」

从第一次相遇、从孩堤时起。不是守护者和眷属的爱。

「卡登。」

「以前真对不起。」

阿拉米丝边哭边摇了摇头。

「我、我也爱你……。」

卡登笑了。接着,卡登的掌心微微发光。

啊啊。

等一下。我还是办不到。把说爱我的卡登,爱着我的卡登还原,我、我……。

眼前突然变得眩目刺眼。

***

呜……呜呜……。

眼前有个陌生男人在哭。

「你怎么了?」

我问这个人。

「欸,为什么哭?」

「为什么……阿拉米丝?」

这男人声嘶力竭的叫我。因此,我注意到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

「阿拉米丝?这是我的名字?」

「嗯,妳叫阿拉米丝。」

这人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而且,为什么如此伤心哭泣呢?

「呀……好难受喔。」

这男人突然用力抱住我。我不害怕,也不厌恶。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不知自己姓啥名啥的我,在这里任他抱着。

「欸,你能告诉我吗?」

「嗯。妳什么都可以问。」

听他这么说,我把最初浮出的疑问说出了口。

「你是谁?」

「我吗?」

哭泣的他在悲伤中第一次笑了。

「我是——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