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悠长假期

身为法多姆海恩家族的执事,塞巴斯查恩认为自己最大的特点就是随遇而安。

不管是女仆梅琳失手摔碎第一百套祖传瓷器,还是厨师巴鲁多用焊枪和盾牌处理下午茶的点心,又或者园丁菲尼安粉拳轻捶倒一排小树,或者喝下田中特制的味精饮料,他都能够在第一时间振作起来继续前进。不过,最近的事,似乎有点考验他的应变能力;

想起今早的风波,塞巴斯查恩抓着银盘站在大厅,余悸犹存。

前几天,家中那个不事生产的印度王子神经病发作,带着阿格尼采购回来,声称要用神之右手,在夏尔生曰那天,做出天下无双的美味料理。

虽然不相信这个王子真的能搞出什么东西来,但夏尔喜欢现在这样一派和乐融融的大好气象,忠诚的执事和仆人围绕在身边,各自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所以他并没有提出反对。

事实证明,有些人是注定后悔交付信任的。

一顿饭安然吃完,塞巴斯查恩洗净双手,却发现酒足饭饱后的中庭,并没有了那个早熟识的身影,端置着红茶的银盘在手中微不可查地摇晃,轻漾,然后——

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乳白的奶沫溅湿了地板,映照出几个爬来爬去的孩童身影。

塞巴斯查恩目光涣散,慢慢弯下身,颤抖著抱起爬得最快的那个。

“……主人?”

对方歪了歪头,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闪着光芒,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然后咯咯一笑在恶魔的脸颊印下一个吻,万能的执事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心中百味杂陈,一时有喜有惊也有忧。

喜的是,他握紧拳头,虽然不知道是谁的杰作,但竟然可以让自己抱到十二岁以前夏尔软绵绵的身体,真是好可爱啊~惊的是,同样不知道是谁的杰作,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就不得不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开始调查让众人变小的幕后主因,忧的是……

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

“塞巴斯查恩,把田中爷爷放下,我在这里。”

法多姆庄园·中央大厅

纵观法多姆家族的权力结构图,依序是金字塔顶端的夏尔伯爵,法兰西斯姑姑,伊丽莎白表妹,工作勤奋一人当十人用的执事塞巴斯查恩,以及一堆完全靠本能行动,要他们动脑子简直是存心刁难人的女仆园丁。

经过塞巴斯查恩一系列走访排查,缓缓将手中结论交由围桌而坐的小不点们传阅,资料再次传回到执事手中时,众人无一不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阿格尼抱着一丝希望发问:

“王子买来制造咖喱的香辛料中,有一味是来自死神的作品?”

确切来说,是死神的恶作剧。

纪律严明的组织,是在铁与血的磨练下完成的。

就像东方有鬼节,竹灯摇曳,百鬼夜行。西方也有万圣节,到了那天,大鬼放纵小鬼作乱。除了好酒好菜享用一整晚之外,还可以借着抽签,恶整死神协会里一票心狠手辣的高级将领。

最绝的是,这是完全匿名的,因为众死神投稿的意见都会集中到管理课,重复地销毁,整理出最有创意的几张,做成签条。在万圣节的最后一刻,众员工喝到情绪高涨的时候,由上台的高级将领——抽取,现场念出内容并加以执行。

因为这个不成文的惯例,每年遭受毒手的将领都不在少数。就算他们第二天反过来加重训练,意图使用连坐法报复那个鬼主意被采纳的下级,但所有死神永远会记得万圣节那天该将官被恶整的狼狈模样,暗自偷笑,无形中也疏解了工作带来的无聊和压力。

“和神界作战时也有这么高昂的情绪,战无不胜。”

优雅地递出自己的名片,好几年都是恶搞名单之一的管理课成员威廉说。去年他抽到的题目是:贞子爬行。今年勒令所有的下属死神训练匍匐前进,不管在水泥地火山岩沼泽坑硫磺谷,皆要如履平地。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小夏尔交握着双手,干脆地问,虽然变小,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

“因为协会对药品管理的失误导致现在的局面,让我们恢复正常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威廉挑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但他语调中的幸灾乐祸还是没法掩饰。

“这味药本来是为万圣节盛宴准备的,可是现在,它没有了,作为代价,您和您的执事需要为协会做一些事情。”

“什么事?”

“放心,很简单的。”

死神微微一笑。

“只是送信。”

听出话语中的难度,塞巴斯查恩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只是这种和圣诞老人没什么两样的工作,和将堕天使命名为恶魔的上帝的举动,到底哪一个更不正经?

不要怪人类堕落了,好象连神的素质也是连年下降。

死神缓声一笑,隐入黑暗,临行前塞给塞巴斯查恩两张车票。

“你们先去南方吧。那里白云悠悠红胸知更鸟在天空飞行,堪比人间仙境。”

南方的空气果然很清新,路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小黄花,随着地平线向前舒展,交叠著融化在阳光里,零零碎碎的日光自叶缝间穿透,簌簌洒了一身的碎金。

虽然身体变小,但“身边总是跟着年轻执事的独眼少年”还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来他们的身份,所以塞巴斯查恩提出,与其住在条件良好的旅店,不如两人选择找一户人家做工,隐藏身份。

夏尔生活优渥,从没想到自己也有走进巾场的一天。在大迷宮一样的入口处,他犹豫了,但是很快,塞巴斯查恩为自己选了个向导。一个中年女子,微胖的身躯,拎着一个大号购物篮。塞巴斯查恩猜她是某位贵族家里的佣人,所以他拎着一样的篮子,抱着夏尔跟在她后面。

胖女人的名字叫欧妮丝,她今天的目的,除了购买新鲜的蔬果外,还要为即将到来的万圣节准备一些人手,很快,她挑选了一些看上去精明又能干的仆人,将他们带回家中。

假日早晨,这栋三层结构的庄园总是特别安静。人人都想睡个好觉,不想下楼,除了下定决心每逢假日必定亲自下厨的欧妮丝执事。因为她太早公布这个决定,早起的人就更早起,晚起的人就更晚起,为的是把早餐延到午餐,两害并一害。如能三餐全数幸免,诚属上帝保佑。

谁知道今天异常热闹,欧妮丝刚进大门,一个茶杯就迎面飞来。

几个年轻的佣人拼命抱住一个厨师模样的男人,连声开解“请您息怒!”“您自己说的家和万事兴啊!”“墨汁大餐虽然难吃,但是大家一起想办法啦”“欧妮丝夫人也是好心想帮您啊~”

场面一时热闹万分,偏偏暴风眼中心的主厨毫无所察的说:

“这是对美食的侮辱!看看你们的餐桌,周末就是在吃这种东西吗?红茶又酸又涩不说,银刀叉摆放的角度也全是错的!”

男仆铁青着脸放开手,打算夺门而出主厨一时不察,直接撞到门上。

“抱歉,茶是我沏的。”

女仆也没好气地转过身。

“您对摆放的位置这么有意见,就去向主人告状将我辞退吧!”

当塞巴斯查恩跟在欧妮丝身后踏进别墅,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戾气冲天的场面,他晃了晃手中的广告。

“……打扰,我是来应征甜点师的,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呃?”

包括欧妮丝执事在内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大吼:

“你被雇用了!从今天就开始!”

这座庄园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整座外墙用深灰色的石头搭成,花园没怎么整理,爬满了藤蔓和一些细碎的花朵,有种别致的风情。

塞巴斯查恩正一手抱着夏尔,一手拎着行李,站在这幢建筑的大厅里。执事询问了塞巴斯查恩一些关于甜点上的问题,曾有过的工作经历。塞巴斯查恩微笑着说,在新工作之前,他曾做过执事,偶尔也为人们送信。他对薪水要求不多,只希望让他和夏尔有个住处。

欧妮丝夫人对这份答案相当满意,所以没有追问他送达的是怎样的讯息。

事实上,在当上甜点师之前,他们真的在送信。

他们的上一份工作,是将一份口讯传达给以享乐闻名的塞万提斯男爵,他的家是贵族们聚集的地方,舞会上不分日夜的盛开着玫瑰,金色水晶灯照映的,是骑士手中醉人的葡萄酒,贵妇的微笑藏在羽毛扇之后,她们缀满蕾丝的裙边扫过大理石地面,像是扑闪的蝴蝶。

可是塞巴斯查恩出现了,他说,有一件事情我要传达给您,来自您的母亲。

塞万提斯微笑颔首,脸上带着傲慢和不屑交织的表情,显然他把面前一大一小的身影当成了社会上流行的骗子,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母亲,大公爵夫人一个月前已经离世,但他还是装做很有兴趣的样子,并暗示身后的仆人随时把他们按倒在地,扭送到警局。

好在几个月来,塞巴斯查恩和夏尔对这种场面已经习惯了,他缓声说:

“您的母亲,让您在这里静心反省,她让我问您,为什么不按照她的吩咐做,您对自己的人生可曾有过一丝悔恨?”

这话听起来太好笑了,尤其是从两个陌生人口中说出。所以塞万提斯当场决定把这两人逐出去,他说你们该去马戏团,那里很乐意收容你们这种不学无术的骗子。塞巴斯查恩微微一笑,退到门外说了口讯的最后一部分内容,唯有这句,让男爵有了一点吃惊的表情。

他说,大公爵夫人的意思是,若您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懊悔,并愿意改正,您依然可以继承她的大部分财产。很遗憾你没有,所以您今后将不再获得家族提供的任何经济支援。

说完这句话后,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精致的信笺,在上面轻写下一个名字,火光一闪,写下名字的那一页就消失了,这是来自死神的献礼。自从夏尔变小之后,他们一直以这种的方式为管理课工作,作为换取解药的代价。而所有需要传达的口讯都有两种,当名字被划去的那一刻,工作结束,另一种结果也将永远作为亡者的秘密长眠地底。

所以当男爵冲过来要求更改答案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的脸扭曲起来。

“她已经死了,你不可能见过我母亲!”

实际上塞巴斯查恩真的没有见过大公爵夫人,他们只是某天喝茶的时候,接到了灵魂的传讯。自从变小之后,夏尔就能听到许多的声音,他听到一个年老的声音在苦苦呼唤,她说恐怕不久于人世,她的佣人喊来兄弟做陪,但没人通知她的儿子,显然这个儿子只有血缘而没有地位。

大公爵夫人说有事拜托他们,慢慢地,夏尔了解了原委。年轻美丽的富家小姐,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家道中落的贵族,抛弃世俗的偏见,嫁给了心爱的男人。可是丈夫早死,唯一的儿子只会寻欢作乐,她不瞑目,不能安心死去,更不愿让家族毁在这个孩子手里。

她和所有不甘死去的人一样,透过灵魂的波动,将信件托付到夏尔的手里。

“我们,只送过信。”

塞巴斯查恩站在夏尔身后,微笑着说。

总算暂时安顿下来了。

塞巴斯查恩去厨房熟悉环境,夏尔则老老实实地被女执事抱着去房间,路过一架秋千时,夏尔向中庭里看着。欧妮丝夫人顺着他转头的方向瞧过去,看见水池旁一个女孩正优雅地整理着白蔷薇,女执事捏着夏尔的脸说:

“哦,你在看她吗,那是别墅的主人,薇郎妮卡小姐。”

毫无疑问,薇郎妮卡是一位标准的淑女,精致绸缎缝制的衣物显示出她良好的家世,淡褐色的卷发衬托出她美丽的面容。塞巴斯查恩工作的时候,夏尔就趴在窗前看仆人们嬉戏,他很多次都看见了薇郎妮卡,午后的阳光在窗户上反射出薄金的色彩,十岁的她站在细碎树荫下,素面墨瞳,卷发高高束起,披肩随意地丢在地上,正在和仆人们比赛箭术。

明明是天真浪漫的年龄,却偏偏像骑士一样做威风的打扮。连射出的箭,也是狠疾而凌厉地,嗖地一下直中红心。

薇郎妮卡休息的时候,塞巴斯查恩走过去,将甜点放下。

“您以前专门学过箭术吗?扣弦的线条有一种……嗯……很独特的气韵。”

薇郎妮卡头也不抬。

“没有。”

塞巴斯查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您不想去外面,尝试真正的狩猎吗?”

薇郎妮卡抬眼看看他。

“谢谢,我对外面的世界兴趣不大。”

塞巴斯查恩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眼神沉静似能包容一切。薇郎妮卡个性孤傲,很少和家里以外的人交谈,她的亲人才过世不久,还这么小,却已经有太多人觊觎她的财产,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但塞巴斯查恩的耐心出奇得好,总是静静地陪伴在薇郎妮卡身边。

一天薇郎妮卡和仆人们打赌,看谁能孤身到庄园后的森林里涉险,最好能折回一枝野蔷薇作证据,可是黑森林范围近百里,很容易迷失方向。仆人们一听就连连摇头,偏偏薇郎妮卡心高气傲,到马厩里偷了匹马就去了,到了晚餐还不见踪影。

欧妮丝夫人安排了庄园所有的男仆四处搜寻,都没有结果。

第二天,所有人都心灰绝望的时候,塞巴斯查恩却抱着夏尔,一手牵着薇郎妮卡的马缓缓归来,女孩的脸上保持着困倦的表情,对迎上来的人们说了一句“塞巴斯查恩和夏尔找到我了”,就又沉沉睡去。欧妮丝夫人惊喜交加:

“太了不起了,连探长都没办法的事情,您是怎么做到的?”

青年不紧不慢地说:

“不过是一面找,一面想,女孩子会用什么样的办法去寻找方向罢了。”

欧妮丝夫人赞叹不已。

薇郎妮卡辗转听到这番话时,倒是怔了好长时间。她一向孤傲,旁人又因为她的身份多少有几分畏惧,以至于孤傲的外表下,从没有人,俯下身来,用她的眼光,看待这繁乱的尘世。

某天塞巴斯查恩外出的时候,薇郎妮卡正在画室里写生,请了夏尔来做她的模特。每一张的夏尔都有着柔软细长的头发,洁白的皮肤,眼神复杂地看着前方,嘴唇微微张开,宛若天使。

薇郎妮卡拍着手笑。

“在我眼里,夏尔就是这个样子,悲伤,怜悯,总是欲言又止。”

夏尔却想另外一件事,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拒绝温柔的。所以当塞巴斯查恩带回一朵镶着蓝边的玫瑰时,夏尔想,是不是该走了?再这么下去,她或许会爱上这个无所不能的执事。

他想的时候,塞巴斯查恩正俯下身去安置一株绿色的植物,像在安抚一个初生的婴儿。他说:

“薇郎妮卡小姐,知道这是什么吗?”

薇郎妮卡从画布中抬起头。

“玫瑰?”

塞巴斯查恩微笑。

“这是我请人从英国的北方带来的,全日照,微湿的土壤就可以培育。我看画室的阳光很好,所以就把它交给您,请您务必照顾好它,因为这是连皇室都罕有的海蓝姬。”

薇郎妮卡微笑了。这个眼神宛如薄雾的青年,总有办法让自己开心,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谄媚,送一些自以为她很喜欢的蕾丝。比起那些人,这家伙就像个神奇的魔术师,他每次都能在消失一两个时辰后,带回各种稀奇的东西:一本关于历史的书籍,或者几条墨色的金鱼……现在呢,又多出了一株来自北方的海蓝姬。他找来这些,又漫不经心地送给她,然后看小夏尔在一边叹着气说“塞巴斯查恩,怎么没有我的?好偏心呀”一边调皮地冲她眨眨眼睛。

呵呵。薇郎妮卡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炭笔在画布上蝴蝶一样翻飞。她想,这样下去,也许万圣节的时候,再一次走出大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不错。

她是个说到做到的女孩。万圣节那天是个大晴天,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漂浮着丝絮一样的白云,薇郎妮卡一早就偷藏在马车里,等到出发了,才微笑着向夏尔和塞巴斯查恩挥手。因为前一天才被夏尔警告过,塞巴斯查恩有些头疼地按住脑袋,但还是陪她去玩了所有她有兴趣的东西。

“好奇怪啊……”

女孩歪头端详着眼前的机器,伸出一根洁白的手指头,戳戳旁边的男孩。

“夏尔,为什么我这台一直掉出硬币,是不是坏掉了啊?”

只不过按照玩具店员说的做了几个动作,结果每次都希哩哗啦掉下一大堆,现在她的椅子旁边已经装满整整两大桶硬币了。

“不要问我……”

只听夏尔的声音更加虚弱无力。

薇郎妮卡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塞巴斯查恩和小夏尔正手忙脚乱地捣住机器的出口,可硬币还是像喷泉一样,在他们指缝间源源不断而出,已经喷得周围看不见地板了。

最后他们将那堆硬币换了很多饼干糖果,在喷泉前的长凳上坐下,享用刚刚的战利品。薇郎妮卡一边吃一边称赞:

“……真的很美味”

她笑了。

“我喜欢这个世界。”

游乐园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前一天结束,新一天开始。传说中属于魔鬼的数字,塞巴斯查恩和夏尔的神色忽然变得释然了,好象一场赛跑到了终点,他问薇郎妮卡,您有喜欢的人吗?

薇郎妮卡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涩,最后她微笑起来。有。我在七岁的时候,遇上了一位年轻的骑士,他有柔软的头发,漂亮的眼睛。等我长大,成为全英国最优秀的淑女,就去向他表白我的感情。

夏尔睫毛微动,努力使自己的神色没有改变。薇郎妮卡点了点鼻子说:

“这件事只有你们知道哦,作为绅士,请不要把淑女的秘密说出去。”

夏尔的手一抖,一滴红茶忽然就溅了出来,他抱住塞巴斯查恩,眼神清澈地看着他,塞巴斯查恩摇了摇头,然后静静地说出几句话:

“如您所知,您的父亲,塞万提斯男爵在一个月前已经离世,临终前他有一句话想要问您,您是否爱他?如果爱,请将他的灵魂从死亡的诅咒中解救出来,为此您将摆脱私生女的身份,成为他的合法继承人。如果您不爱他,他的遗产都会交到其他人的手上,他们会杀掉你。”

这些话听起来很滑稽,但她却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怪不得,夏尔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悲悯。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塞万提斯男爵死于突发的心脏病。

他从小就是个美男子,由于父母的溺爱,

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也看不出家族已经外强中干了。他开朗,乐观,随心所欲,享受一切美好的生活。他热爱游历,喜欢到处画画,流下了不少风流故事,远到伯明翰也有年轻的情人为他哭泣。

在被母亲剥夺继承权之后,他穷困潦倒,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卧床不起,整日浑浑噩噩,仆人偷拿家里的银器变卖也没法阻止。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有些想死了,他爱的是纸醉金迷的生活,不是这么一个孤苦寥落的结局。想了很久,他开始拒绝接受治疗,可是就在死亡真正降临到头顶的那一刻,他想到了一个人,忽然又有了求生欲望,挣扎着不肯死去。

那时,塞巴斯查恩和夏尔正在旅行,受限于这个体型,夏尔很容易就感到疲倦,所以塞巴斯查恩细心地往靠垫里填充了玫瑰花辦与上好的蚕丝。就在这时,夏尔收到了男爵的传讯,塞万提斯说他很无辜,其实他根本没有母亲想的那么放荡无度,甚至孩子也只有过一个。

尽管知道孩子的母亲是死神,他还是疯狂地追逐着她的美丽。甚至以为可以为她献出生命,可在快死的这一刻,他才发现,这世上,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冥冥中,塞万提斯男爵感觉到了有人能听见他的话语,他的灵魂顿时激动起来,请这个人将他的口讯带往爱丁堡,找出薇郎妮卡。薇郎妮卡是私生女,因为顾忌到自身的名誉,自降生起,他便很少看望这个唯一的女儿,但现在,他需要她身体里来自母亲那一半的血统。

他说,如果薇郎妮卡爱的人是他,就请她利用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死神力量,从死亡中解救自己,今后他将把这个女儿接回本宅抚养。如果她爱的是别人,就将遗产交到其他人的手上,杀死这个孩子,他说,绝不能让死神的血液污染塞万提斯家族的纯洁。

多么可怕的父亲,得不到的就想毁灭。

男爵死后,塞巴斯查恩便带着夏尔来到爱丁堡,薇郎妮卡和他们现象中不一样,她像一切普通人类那样爱玩爱闹,有美好的向往,这是第一次,夏尔请求塞巴斯查恩不要及时传讯,而是静静地观察了她几个月,这段期间,塞巴斯查恩做了许多关于她的占卜,可是每一次,抽到的都是死神。

“蓝色的海,白色的云,人们的欢笑,盛开的美丽花朵……若是因此而舍不得死去,任谁也会宁愿犯错吧?塞巴斯查恩,热爱活着的世界有错吗?”

夏尔移开目光,长久地望着某个方向。

“没有,只是那女孩拥有的,注定是无尽的死亡与黑暗。”

喝着翠绿色的热茶,塞巴斯查恩轻笑。

“如果薇郎妮卡喜爱的人是她父亲,您打算怎样做?”

“按照约定,我会完成工作。”

“那,如果薇郎妮卡的答案是谁也不爱,您又打算怎么做?”

“我会把男爵的请求忘记。最多,今后下地狱的时候向他说一声对不起。可是薇郎妮卡虽然不爱她的父亲,却爱上了其他人……而死神是不能爱上人类的,否则未来她会不惜一切满足那个人的欲望,人间的秩序将从此瓦解,所以,最终我的选择和男爵一样,只能将她毁灭。”

夏尔和塞巴斯查恩赶到的时候,薇郎妮卡已经奄奄一息,淡褐的卷发贴在额上,胸前满是血迹,她是挑选洋装的时候被马车撞倒的,身边围满了惊慌失措的人们,医生也正在拼命赶往这里。警员们宣布这是一场交通事故,但围观的群众,却争相闹哄哄地描述着那个可怕的瞬间。

生命到了极限。朦胧中黑色的羽毛降落在头顶,薇郎妮卡闭着眼,几乎能听到灵魂被切割的声音,好象萧萧寂寞的风声。

原来是寂寞。

她勉力睁眼,抬目望去,浩瀚蓝天遥不可及,这一次,大约不会有人再来救自己了吧?她微微苦笑,往事如水流过,最后闪过一道淡色的身影,眼前人影晃动,重叠又分开,真是的……原来到最后,还是不甘心,会记起那个人,她忍不住轻唤:

“……是你来接我了吗?”

“薇郎妮——”

小夏尔挤进人群,想要她再坚持一下,却在她呐呐出这句话时猛然停住。薇郎妮卡的呓语牵动了他久远之前的回忆。一如红夫人离开时,他没办法阻止。曾经相依为命的人在自己的怀中失去温度,那种痛苦他不愿去想了。父亲,母亲,姨妈……下一个会是谁?

夏尔心底忽然悲伤弥漫,他紧紧抓薇郎妮卡的手指,抬头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万能的执事心领神会,俯声说:

“是的,我来了。”

哎呀?这是什么情况?

薇郎妮卡恍惚中听到这句话,脑中顿时清醒了些,她在一片血色中盯住眼前一大一小的身影,有些好笑地想,喂喂,你们该不会以为我把你们当成了那个人了吧。虽然你们都是北方口音,身上都有海蓝姬的香味,但是样子差很多好不好,我就算只剩半口气也不会看错啦。

但是……她,看了看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又看了看上方优雅的男人,忽然觉得第一次了解母亲。提起所余不多的力气,她在那只白胖的小手掌中轻轻动了动指尖,感到对方又握紧了些。

如此温暖。她浅笑着合上眼。

医生带着药箱扑过来,胖执事尖利地哭叫。塞巴斯查恩和夏尔被阻隔在安全带外,薇郎妮卡的面容渐渐地小,渐渐地远,后来人们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只有一个声音喘息着压盖一切。最后一个工作,竟是来自薇郎妮卡的灵魂。她说,希望把她藏在画室里的画,带去伦敦,交给那个人。告诉他自己非常喜欢他,谢谢他在三年前的某次狩猎中,将迷路的她送出森林。

夏尔紧紧抱住塞巴斯查恩的脖子。他答应了,这是他们对薇郎妮卡最后的温柔。她的声音欢快起来,说,谢谢你们,陪我度过最后的日子。然后呼吸声逐渐变慢,直至寂静。她看不见他们的模样,居然只凭气息就知道了他们是谁,这在长达数月的愿望传递中,还是第一次发生。

在薇郎妮卡的画室,塞巴斯查恩找到了那本画册,递给已经恢复了原本模样的少年。

夏尔一怔,并没有接过。

“淑女们的心事,我想,绅士是不适合阅读的。”

塞巴斯查恩笑着说:

“既然主人这么决定,那就不看了。”

夏尔皱了皱眉头,恶魔一声轻笑,画册在指中燃烧成灰烬,随风飘散。唯有执念化作流萤,飞舞大地,夏尔拨开遮住右眼的黑发,看向塞巴斯查恩。爱丁堡的风那么大,吹得人乱了思绪。伯爵依旧沉默骄傲,执事依旧漫不经心。最后塞巴斯查恩转过身,优雅地伸出一只手。

“回伦敦吧,我的主人。”

深色眸里一瞬间的温柔令夏尔几乎错觉他仿佛立于世界之巅。

他点点头,捉住了恶魔的手腕。这一天后,他们不必再传递亡者的心愿。只不过他们都知道了一件事,有一个女孩,在七岁那年,迷路中遇上狩猎经过的夏尔,一见钟情,至死不渝。

马车穿过伦敦的薄雾时,夏尔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对生活毫无忧虑的孩子,被双亲宠溺地抱在怀里,童言无忌。

父亲说这一生只有三件遗憾的事情。一件是没有生在寻常家庭,注定背负法多姆家族的责任,一件是没有生在阳光明媚的南方,终年忍受伦敦潮湿的雾气,一件是尚不及寻到真心的爱人,便已经在权力倾轧中匆匆老去。然后他微微一笑,握住母亲的手说,还好,来得及遇上你。

夏尔微微苦笑,说是遗憾,未尝不是庆幸。假使一切从头来过,纵然能够摆脱伯爵的身份,纵然生在春意盎然的爱丁堡,纵然能有一心一意的未婚妻,但是……

塞巴斯查恩摸了摸他的脸颊说:

“在想什么?”

“幸好能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