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那些片段

走马灯

安洁莉娜·达雷斯从溅起的血花里抬头看到了死神的笑。

在那个瞬间再无归途这个意思轻轻敲打着她心里的黑夜,几乎同时她也回味过来这沉重的心跳声如此熟悉,和失去巴内特男爵时一样,和杀死第一个妓女时一样,和此后的每一次回想时一样。

归途早已遗弃了她,她甚至并不明确是在命运的哪一个分叉路口与之错开。

他站得笔挺,一如最上层的贵族一般优雅,眼睛被镜片挡住看不到眼神。只有嘴咧成了最夸张的弧度,牙齿被稀疏的光暴露出人骨一样阴森的惨白。

夜风吹起他的长发,对于安洁莉娜来说,像是有生命似的蔓延生长着的,捆缚人偶的黑色丝线,而那个眼神空洞四肢扭曲的人偶就是她本人。

他踏着地面的血水一步步走来,寒光在嘴角跳跃。她发出本能地尖叫之前,男人抬起右手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嘴唇前,示意她保持安静。

“晚上好,红女士……”

安洁莉娜猛然睁开了眼睛,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也许再晚一秒恐惧就会将她吞噬,连骨头都不剩。

迎接她的并不是夹杂着血腥味的黑暗,她继续惊魂未定地喘息,拼命呼吸,想要平复节奏失控的心脏,汗水划成一个弧度后,刚刚离开她姣好的脸颊。

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帘透了一些阳光进自己家的书房,她想起这是一个很安宁的下午。

空闲的时候,她也会在这样的下午一个人躲在里面安静地回想一些曾经属于她的事情,尽管那并不一定都是好事,毕竟现实是一直在改变的。

窗帘刷地被拉开,她不适应地挡住了自己的眼,吓了一跳,像传说中夜的宠儿,那种被人畏惧地称为吸血鬼的物种。

“您好像作了不太甜美的梦,红女士。”

执事的声音响起在她的意料之外。

安洁莉娜粗糙地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僵硬地坐下,桌上的半杯红茶已经看不到热气,如果不是精致的瓷器,她会以为那是一面琥珀色的镜子。

“进来之前你有敲门吗,格雷尔·萨特克利夫?”

仿佛是被偷窥了心事,她有些焦躁地开口。

“当然一一有哦。”

执事把右侧的窗帘挂好,带着笑意。

“我可是立志要成为值得红女士骄傲的执事的人。”

“哼……”

她收拾好了失态重归优雅,将左腿叠在右腿上,转过头同时发出一声轻嗤。

他靠近她站定。

“今天是去法多姆海恩伯爵家拜访的日子。”

安洁莉娜已经习惯被人称作红女士,英国老旧的贵族式社交往往都是华丽而疏离的,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虚伪,做作,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厚厚一层面具”,这句话应该来自很多年以前,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怎么会连自己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而现在的她早已常常会对彼时的天真报以一种复杂的嘲笑。

她带着关切的神情略蹙着眉告诉她的侄子和他的执事她是多么关心他,同时她自己在心里笑着看这一场戏,称赞自己精彩的表演:她跟那个十二岁的少年一起调查伦敦街头被残忍杀害的妓女,表面上是一个一半代表正义一半为了闹腾的无聊贵妇人,但她不会告诉他们真相。

其实这才是最顶级的笑话。棺材店里她突然对自己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您眼中您的侄子,是个怎样的人?”

回来的路上执事问她。

眼前毫不迟疑地浮现了一个阴沉着脸装成熟的少年,继承了姐姐的容貌和那个人的冷静。

“和其他人一样,我看到的也只是个傲慢冷静的天才。”

她勾起嘴角想完成一个不善意的笑。

“然而,无论如何他只是个孩子。”

她补充,只有她的执事狡黠地发现她眼角转瞬即逝的温柔。

她跟自己说她是恨他的,同时她也觉得这种恨很站不住脚跟,也许她是爱他的也说不定。

“那么,您想要认输吗?”

格雷尔·萨特克利夫低头,食指向上推眼镜笑容因为嘴角渐渐夸张的弧度变得狰狞。

红女士望向别处。

“……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最讨厌红色了。

一开始只是讨厌遗传自父亲的红色的刺目的头发,她为此感到自卑和羞耻,那时候她常常衡量这种程度,比如说,如果可以拥有和姐姐一样漂亮的亚麻色长发,她甚至愿意像童话故事里的人鱼拥有行走在刀尖上的双足。

她讨厌红色,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那个人,她甚至不会去沾总是和红色相关的医学,也不会有曰后的幸福与不幸,也许会渺小地微弱地静静在自卑中度过一辈子——尽管在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也会认为其实那样也并不坏。

前任法多姆海伍伯爵永远也没办法知道一句随口说出的赞美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就如同他也不会知道会被多余的女性漫长地爱恋着。

也许是从来都只敢在心里向往,所以得知那个人选择了姐姐,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似是而非的胆怯却伴着她走向了另一段幸福,她曾以为这才是真正属于她的,被她找到了,就再也不会飞走。

而令她吃惊的是,就算是幸福飞走了她居然也强颜欢笑地灿烂着。

什么时候发现这层伪装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呢,她渴望的她得不到的以及她得到之后又失去的被人肆意践踏,如果再不找个人报复,一直以来层层积压的煎熬也许就没有办法承受了吧。

溅出的血花开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夜色中,点缀着格雷尔。萨特克利夫暴戾的表情,和初见时一样危险。

他说他很失望。

可是人类本来就是这样心口不一的矛盾生物。

被电锯一样的死神镰刀切开的感觉很奇怪,身体上痛苦不痛苦已经可以按下不表了,她看到回忆一幕一幕闪过。

一早就想过可能会有如此下场,如果这样就算是结束的话那也是很不错的。至少最后以红色作为谢幕时,她早就不再讨厌红色。

“真是……讽刺啊……”

季风

孟加拉藩国的夏天炎热而湿润,自己流淌的汗水在身上仿佛不会被风干,黏黏腻腻的一层,整个天地间就像个燃了点火掺了点水的蒸笼。

能得出这个结论,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在皇宫特有的无聊上。

国都的街道热闹繁华,宫殿在平原上拔地而起,臣民匍匐膜拜,举头遥望时用上了最为羡慕的神情。依照一个俗套却屡试不爽的经典定理,被万众瞻仰的皇室里绝对会有人对皇家生活有所不满,风雅点说就是高处不胜寒,通俗点说就是被忽略掉的一点寂寞。

这个人就是孟加拉藩国第26王子索马·阿斯曼加达尔殿下。

错落的足音飞散在空旷悠长的走廊里,索马百无聊赖地晃荡到一处开阔的露台,他是一点都不喜欢他过于恢弘的“家”——不,他住的地方只可以被称作“房子”,而不是“家”——但唯独就是喜欢上了这一小块可以停留的地方。

今年的夏天开始有些放肆了。索马尝试用手臂撑在围栏上以承受上半身的重量,皮肤却让栏杆向上那一面细致花纹烫得生疼。他咧咧嘴,用同样被炽热炙烤的右脚蹭了蹭左腿,不得已放弃一个轻松舒适的姿势,叉腰挺直身子,抬头向前方眺望。他发现这是个很大气的动作。

皇宮建立在恒河三角洲附近的石滩上,很大一块地被恒河静默地冲刷得平远辽阔,看河水入海。

恒河快汇入孟加拉湾的地方其实和海没差什么,同样的水面,河床几乎隐没不见,唯一不同的是一份磕长头朝见的神圣感。

索马从来不曾怀疑过这条河存在某种让人着迷的力量,他期待有一天这种魔力能引领他走出心灵的十面埋伏。

水流似乎有些太多,脉脉中带着汹涌的趋势,至少王子差一点被离他几里开外完全不相关的漩涡卷进去。没有注意到烈日炎炎如何微妙地变得阴云密布,黄豆大小的雨点急骤地打在身上才将他从错觉中拉出。

南方过来的季风到了。

索马·阿斯曼加达尔殿下迟疑一下,转而张开双臂笑起来,以孩童的方式开始一场新的游戏。

少女的脚被溅起的雨打湿,她站到他身后,带着无论何时都一样温暖的笑:

“找到您了,索马殿下。”

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淋个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需要因此受到特别的照顾,所以他盘腿坐在寝宮温暖厚实的坐垫上,觉得一切都很多余,比如擦雨水用的小毛巾,比如刚刚换下的衣服。

他觉得自己被看管得太好,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少女指法轻柔地为他擦干头发,他没有拒绝或反抗,甚至连一点不情愿的意思也没有。他不想承认,可是他太寂寞了,他想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把她当成最亲爱的姐姐。

“王子殿下今天似乎很出神。”

她温柔地微笑,揣度了少年的心思。

“……”

他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平时并不是这样的。

少女也不再说话,若是在平日,她会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或段子,只是这时如果再说下去,只会徒增少年的渴望,而不能使他得到满足。

她心里暗笑,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侍女。

“米娜……”

沉默许久他终于梦呓般地开口。

“如果我努力做好一个王子,下次就带我一起出去吧。”

他转过头对她粲然一笑。

许久许久以后,索马·阿斯曼加达尔王子殿下才会真正庆幸这一次出游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那一日他拉着米娜快乐地跑着跳着,像只过于亢奋的猴子。人往往会为侥幸得到的东西表现得更激动,换句话说就是厌倦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以后,觊觎所产生的快感远远大于那些事物实际所应该承担的价值。

他们是偷偷跑出来的,因为王子应该待在皇宮里泡在那些官方认定的学问武艺中,而不是像个乡野少年一样到处游玩。

所以他羡慕着碰巧遇到的年龄相仿的少年。

神官的儿子也对种姓制度最上层厌恶非常,他选择的反抗方式是当个做坏事的恶人,也许在他眼里这比道貌岸然的人“高尚”得多。可惜他父亲并不这么想。

索马兴致勃勃地打算参观下一个店铺,衣服被人轻轻拉住。他回过头看到米娜有些惊恐的神情,被她向后拉走,他顺着她闪烁的眼神看到了一群肆意的少年。他们打他身旁涌过,即使是索马也觉得他们喧嚣得不像好人。为首的那个淡色的头发很耀眼,一点都不刻意地流露出一些桀骜,他无意中往索马这里投来一瞥,那一刹那索马觉得自己甚至渴求着这样自由和热烈的生活。

像风暴一样,像潮汐一样。

“你到底在看什么!”

“看什么,小子!”

索马反应过来时,混混们已经离他不过两三步路,他才想起这种人应该是喜欢四处滋事的。他脸上保持呆相,心里却开始兴奋而毫无根据地盘算自己一举打倒这群人、全身而退的几率。

好像被人拉着衣领提起来了,索马才顿时感觉大事不妙。他以为对方的拳头马上就会落下来,于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为首的少年拨开人群走来,对眼前衣着华丽却面带猪相的索马带着七分嘲弄地一笑,然后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阿格尼那时候的名字还是亚尔萨德,心里没有对神明的信仰或对某个人的感激,只有类似若干年后被人称作愤青的某种心态。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被歪曲的正义感,也没有想过是不是应该把它导入他人普遍能接受的范畴。之所以放过那衣着光鲜的小小少年,也许也是因为他并不是坏人,而他也不像。

后来索马花了很大力气来安抚米娜,才获得了再一次溜出来的应允。

城市里很多人聚在一起围观,索马挤进去凑热闹才知道是处决犯下种种暴行的犯人,他没有兴趣旁观一场杀戮,挤出去之前一个不经意地回头他发现了那个淡色头发的少年。他的神态一样坦然,看不出对死亡的恐惧。

索马想起上一次见面,第一眼他就不认为他是个恶人。

又一次季风从南边登陆孟加拉湾,索马依然站在露台上远望,但身边的人已经换成了阿格尼。

“潮汐……今年的潮汐也会很盛啊。”

索马双手撑在围栏上,闲闲地说:

“想米娜了。”

……

“阿格尼,看完了今年的潮汐,我们就去把米娜带回来吧。”

索马回头,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对他最大程度上表示忠诚和崇敬的人。

蝴蝶结

小孩子喜欢某种东西总是喜欢打上自己的记号,如果这是个小女孩的话,那么蝴蝶结应该算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标志。

那么我们可以从夏尔。法多姆海恩惧怕蝴蝶结的程度上可以粗略推出伊莉莎白.米多福特对他的喜欢程度。

去法多姆海恩家的路伊丽莎白并不陌生,甚至熟悉到要经过多少个路口、哪一段路上的梧桐长得最笔挺都可以闭着眼睛回忆出来。但当她跳下稳当停在法多姆海恩家门口的马车,站定,她想的并不是这段短短的小径大跨步需要走多少步或者按照淑女的标准慢慢走又是多少步。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某个人,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会使她忘记所有无关紧要的事情。

“菲尼安菲尼安,你知道夏尔在哪里吗?”

经过花园时她看到爽朗而迷糊的“我要为你剪剪枝联防小组政委”暨园丁辛勤地为树木喷农药,但她认为那应该是除草剂。

“啊,伊丽莎白小姐,欢迎您,但少爷并不在家里。”

菲尼安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么请进屋坐吧。”

“谢谢你菲尼安,我自己进去就好,请你继续工作吧。”

伊丽莎白有点失望地走向房子。

“梅琳梅琳,你知道夏尔在哪里吗?”

路过走廊时她碰到另一个爽朗而迷糊的人,“我要为你洗床单第一梯队队长”暨女仆,她想这真是个怪异的头衔,因为这时候她还没有学会暖昧这样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词。

“啊,伊丽莎白小姐,欢迎您,但少爷出门了。”

梅琳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么请来茶室坐吧。”

“谢谢你梅琳,我想一个人走一走,请你继续工作吧。”

伊丽莎白感到有些寂寞。

“巴鲁多巴鲁多,你知道夏尔在哪里吗?”

走进大厅时她正好遇见还是同样爽朗而迷糊的“我要为你做做饭XX队指导员”暨厨师扛着一些奇怪的东西,她觉得这大概是煮饭用的材料。

“啊,伊丽莎白小姐,欢迎您,但少爷要稍微等一会才能回来。”

巴鲁多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么请让我为您准备一份精致可口的下午茶吧。”

“谢谢你巴鲁多……”

她无精打采地像背台词一样顺口脱出已经重复过两遍的话时——

“欵?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一下子又像恢复了元气。

“如您所知我们家五点开饭,少爷会在此之前回来。”

伊丽莎白看一看大厅里巨大的时钟,脸上终于出现了灿烂的笑。

“谢谢你巴鲁多!让我们准备一下迎接夏尔的归来吧!”

心又快要跳出来,按捺不住。

于是有了夏尔回家看到的那一幕。

佣人们穿着奇怪的衣服,家里扎满洛丽塔风格的蝴蝶结,更可怕的是导致这一切的元凶正面带激动的笑容朝自己扑来。

不管有没有得到认可,伊丽莎白理所当然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对夏尔好。虽然有时候夏尔对名曰“可爱”的袭击风暴有些头疼,但毕竟他也并不指望一个正常的十二岁少女能像他这样一个早熟少年一样放弃对这些东西的兴趣。

伊丽莎白很少对此作出思考,她只是把她觉得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和最喜欢的人一起分享,她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不会有什么差错,至于程度上,她自然是以为越多越好。

她的妈妈认为夏尔还需要努力提升自己,这也使她有些惶恐,尽管她总是五条件地相信他。

得知法多姆海恩家着火的那一天她抱着妈妈哭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如何是好,夏尔回来之前的那几个月变成了她生命中最痛苦的回忆。

她太喜欢他了,喜欢得想让他穿上她认为最可爱的衣服,并在脖子上扎一个很大的蝴蝶结。

“喂……夏尔。”

伊丽莎白放下小叉子盯着精致的骨瓷碟子里被吃掉了一部分的蛋糕,有些忐忑不安地开口:

“伊丽莎白是不是被讨厌了?”

又是一个天朗气清的下午时间,院子里花开得很好。

她不是很敢抬头看他。

她眼里的夏尔优雅成熟,是个被人赞不绝口的天才,也是个令她钦慕不已的绅士。

伊丽莎白不知所措地折着自己的裙角。

“好像为夏尔考虑得还是太少了……”

“呼……”

年轻的法多姆海恩伯爵低头抿一口香浓的红茶。

“完全没有关系,美丽的淑女,反而是我应该向你致谢。”

谢谢你是如此喜欢我。

“菲尼安梅琳巴鲁多,你们知道夏尔在哪里吗?”

这一次快乐地跳下马车,爽朗而迷糊的三人组列队整齐地站在刷过庄严黑色油漆的钢铁雕花大门前。

“伊丽莎白小姐,欢迎您。”

顺着三人的手势,宽大整齐的白石板路的尽头端立着微笑的夏尔,优雅的夏尔,她的夏尔。

傍晚之前下了点雨,日落才见晴,空气中浸染着一点萧瑟。

青石小径走起来有点硌脚,被打湿的细碎青苔就算只是零零落落也并不好走。少女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前行,脸旁边的短发还不够长度盘起来,也就跟着步伐摇晃。

看上去像只漫不经心的猫。

蓝猫这个名字也够恶俗,如果可以的话她更愿意被单独叫做蓝,或者言简意赅的一个猫字,就算是一定要两个字念起来才灵气清脆,青猫也总是比蓝猫雅致,更带了一份故国五千年的风雅。罢了,想到那个喜欢眯着眼睛笑得没心没肺的人那张脸,也只能认命得了这名字。

被一篇翠得要滴出水来的竹林彻底淹没,也就等于是路程过半了。

弗洛法米利亚斯罗·威尼尔死了。

这个浅薄的人被利欲熏昏了头,竟然以为可以单枪匹马与“黑帮的秩序”为敌,哦不是,一起的还有他手下那群酒囊饭袋。

那一天聚集在法多姆海恩家的客人都各自心怀鬼胎。利益当然是最好的诱惑,唯一有区别的是这块蛋糕的分量值不值得你下叉。围在球桌前的客人们小心翼翼地观望,但人是分很多种的,自然有人会坐不住,主动跑出去送死。

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东方风格的宅邸模糊在黑暗中。

穿唐装的男人指尖捻着一只烟枪,歪歪斜斜地靠在躺椅上,一袭唐装却没有被这种随意滚乱,连喉下的第一组排扣也不曾散开。身旁的小茶几上奉了一壶上好的龙井和几枚精致的茶点,云开月明,光华铺陈。可以看清楚男人脸上分明带着轻蔑的笑。

他叼着烟嘴吸一口,又吐出去,于是烟雾盘旋。

所谓枪打出头鸟,就是这个道理。他等的就是这个,想必其他人也是吧。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对吧,蓝猫。”

他依然是笑着,眯着眼睛,没有回头。

而少女正好走进月光下。

刘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以一种高深莫测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几乎一直闭着眼睛,但他什么都知道,都不会弄错;他老是摆出一副看上去有些像傻瓜的笑容,故意占些无关紧要的小便宜,不知是懒得掩饰或者这已经构成了一种掩饰;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又故意守口如瓶,反正那些自以为是的老狐狸们也拉不下脸来求他指点。

甚至连名字也以一个莫名其妙的单字“刘”蒙混过关,也不知是真是假。

甚至连蓝猫也捉摸他不透。

“今晚又不是八月十五……”

“哎呀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嘛,哪一月的十五不是一样?”

刘拍拍身側,示意蓝猫坐过来。

“不过,月是故乡明啊,我还是更喜欢和东方人打交道。”

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枕在后脑上,想作出个苦恼的表情,但看起来却一副其乐无穷的样子。

蓝猫乖乖坐在刘身侧,想起青帮的种种。

青帮原为雍正四年间翁岩、钱坚及潘清三人所创,皆以运糟为业,故称粮船帮。主要是行会性质,所以说承接些替天行道的业务,而这也只是副业,主业还是经营漕运,就是在运河上运输皇粮。距离听来的历史,粗略算算也百年左右了,要什么本质的变化其实也说不上,说白了就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要混下去就要遵守它。当然,这“规矩”进化的这份上,别人觉得合不合理平不平等,那不属于我们要理解的范畴。

只是针对某些心怀侥幸的老鼠,青帮养了猫,刘也养了猫。

“哎,不要摆出这么可怕的眼神嘛……”

一只手捏上了蓝猫的脸。

“实际上我一点都不喜欢打打杀杀的。”

刘笑得人畜无害。

时间还长,充裕得足够让老鼠们细细品味“猫”的可怕之处。

就像鸦片一样,缓慢地,温柔地浸入骨髓,带着独一无二的芬芳与美丽。

所以刘本人不碰鸦片,他分得清楚鸦片和烟草,以保证自己不会迷途,在烟雾缭绕中飞散的思维必须在最后稳稳直中理智的靶心。

短暂的沉寂还是被打破了。

“红女士也死了。”

蓝猫一向不带任何表情,这总是和她的主人相反。

在他意料之中,是故他波澜不惊。

“伤脑筋啊,下一个该是谁呢……?呵……”

那一局桌球的所有参与者,前面都等着一名死神,真是有趣。

竹林里休憩的鸟儿像是被什么惊起,呼啦一片飞起来。

年幼的时候,夏尔·法多姆海恩并不认为人生会这样黑暗而复杂。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他并不想了解的东西开始潜滋暗长,他曾经很认真地想无视它反抗它,可与此同时他也逐渐明白这是必然的过程,他将得到必须的技能。

法多姆海恩家男人与生俱来的责任便是如此。

他家曾经有条毛茸茸的大狗,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足够大,因此能够给予他安全感。

他喜欢带着它到处探险,不告诉父母,不叫上姐姐,一个男孩和一只狗无拘无束地玩到日落。夏尔·法多姆海恩和他的狗。

在城市里也好,在郊外也好,有狗在身边就不会恐惧来往的人流和根本没有人的树海。

离家不远不近的陌生之地,有一座古堡,夏尔在一次探险中发现了它,顺便就自然地把它纳入下一次探险的规划表。当然,那时候他并没有做策划的能力以及习惯。

“那么,要开始走了。”

他对他的狗说。

他假设这是几百年前就存在的建筑,里面住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吸血鬼伯爵或者丑陋的巫婆,夜半无人正是他们狂欢的时候,也许他们每个晚上都要掠走一个或两个小孩也说不定,然后在中世纪初期被愤怒的人群烧死——这些人已经恐惧到了极限,走投无路,在此之后每个晚上,都能听到古堡里传来飘渺的声响,也许是吸血鬼的笑声,也许是巫婆的啜泣声,哦,还有,如果运气好的话,你还能看到飘来飘去的白色影子。

光影重叠变换,他能看到灰尘在其中扑腾,皮鞋碰到地面的回音空旷地回荡,夏尔停下来,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声。这是一座合格的古堡,夏尔有些发憷,这种心情在寂静中一圈一圈被放大。

狗歪过头来看他的小主人,喉咙里发出似乎是疑问的一声低吟。

他迟疑一下决定向前走,步伐谨慎了很多。

咔——木质地板裂开同时响起一声尖锐的哀鸣,狗被吓了一跳。

夏尔的脚陷进去,被卡住,被裂口锋利处划开的伤口隔了几秒钟才开始疼痛并滲血。

小孩子的心灵防线崩溃,粗鲁地颤抖着拔出腿,也不顾伤痛,尖叫着往回跑。他的狗紧随其后。

离大门的距离并不远,他却觉得跑了很长一段路,很艰难,耳后充斥着脚步声、狗吠声……似乎还有人怪笑的声音,他觉得什么东西一直贴在身后想抓住他,甩不掉。

那段混乱的逃亡杂糅了太多惊恐和不安,以至于他难辨真假,唯一清晰明确的是,逃出门外回到光的世界的那一刹那,他仿佛重生。

由于时间的洗礼,后来他开始怀疑整件事的真实性,那到底是一场过于真实的白日梦还是带着迷幻色彩的劫难。

以及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一些当下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

反复求索,却找不到一点可以支持任意一方的蛛丝马迹,夏尔也渐渐地觉得索然乏味,或者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的真实与否,而是那若干年来都挥之不去的恐惧,所以它就那样固执地留了下来。

那条狗已经在他忘记了具体时间的某个时候死去,对于狗来说他或许太老了,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以至于后来他偶尔会想要记起它的名字,但总在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大概这件事也太微不足道,所以他忘记了。他以为会一直忘记。

十岁那一年,他家遭遇了一场灭门之灾,他没有想到自己是唯一的生还者,因为他还没有准备好。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从之后的记忆里他能读出的是这样的画面。

孑然一人孤弱的他站在墓地前沉默不语,月亮像是也染了血燃烧起来一样,赤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然后出现的是恶魔。

真实存在的恶魔。

他的眼睛是和当空的月亮一样的颜色。一瞬间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与之达成了直到现在也不知对错的协议。

维多利亚时代的夜是癲狂而迷乱的,每次回想,他都会注释上这样一句评价。实际上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想给他的新仆人一个名字,然后塞巴斯查恩这一排字母出现在他脑中,他突然记起这名字曾经属于他的狗。

现在他需要一个新的。

所以说这个名字很合适。

他以新的法多姆海恩伯爵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重新着手打理公开的玩具公司以非公开的黑帮们。他被人称为天才,拥有着恐怕成年人也难企及的智慧和城府,还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执事。

他觉得府邸前所未有地空旷,就像那个充满疑点的探险之地。

他不喜欢。

所以他捡来了菲尼安他们,并让他们感恩戴德。伊丽莎白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通常也会被吓一跳。他还有一个姑姑和一个姨妈,都不好应付,但都得应付。

以及塞巴斯查恩,他以前的狗,和他新来的执事。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如果没有法多姆海恩家的暗地里的责任,简单地做一个和其他贵族没什么分别的伯爵,也会是很好的事情。

但是不行。每次他呼唤塞巴斯查恩这个名字,就会想起自己也不过也是一条狗,为英国皇室代理肮脏勾当的看门狗。他的存在令一些人如芒在背。他们需要他。

他们需要法多姆海恩。

随手放在窗台上的烧杯里插着一两支素白的不知名的小花,朝阳中竟也有酴醵的影子。花枝直浸在水下两寸左右便再无下文,应该是谁顺手掐下来的。

丧仪人起床觉得有些口干,便想随便寻只杯子来喝水,于是看到了这个东西。

手指摸了摸下巴,他想起这花是昨天从红女士的葬礼上带回来的,她离开的路上不需要红以外的花朵铺成地毯。他顺手取下一点,卑微到叫不出名字的小白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位社交场名媛的丧礼上,这很突兀,也很醒目,反正它们也即将被丢弃,和百合以及白色鸢尾花那样雅致的花儿一起。

他还是找到了另一个烧杯盛来水,走到窗前小口小口地饮。

晨曦很好,花也很好。丧仪人只是勾唇微笑,盖过伤疤的头发下怎样都看不到他的眼神。

请在终结降临之前,尽你所能地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