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童真世界

像阿黛菈一样,我也曾是一个内向、孤僻的孩子。

我仍依稀记得那些童年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面对眼前化不开的黑暗,幻想着在面前的不是一堵墙壁,而是深邃无边的宇宙,那里有无限的奥秘,有奇异的星球,有庄严如远古的神祇,他们温柔地注视着我,包容着我,抚平我的伤口。

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世界。我指的不是童话书里所描绘的王子、公主、魔法和城堡的世界,至少不完全是这样。童话的世界本质上是孩子关于世界的经验。孩子的世界来自于生命的起源,来自于我们和自然万物最初也最原始的联系。在那里,风不是空气流动,而是精灵的抚摸;雨不是大气降水,而是天空的乳汁;星星不是遥远的天体,而是无数凝望我们的眼睛……我们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对我们均具有独一无二的特别意义。我们会为一朵小花伤心,或者对一口水井充满好奇。我们对世界还一无所知,却已经以自己的方式拥抱了世界。在我们被语言和文字,习惯和概念的框架约束住之前,我们拥有自然。

另一方面,孩子又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我们必须在有父母和其他亲人的家庭中才能生存长大,稍大一点又会结交朋友,上学读书,进入更多更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一般来讲,这两个世界之间的桥梁是母亲,母亲一方面是孩子最初体验到的自然,是孩子的世界中不可或缺的神祇,另一方面又是人类的代表,是孩子进入人类世界的最初的庇护者。两个世界在她身上融为一体。

和大部分孩子不同,《冰龙》中阿黛菈的母亲死于她出生的那一天,没有了母亲,阿黛菈的自然和人类世界就形成了极端地对立。她最初的生命体验是与寒冷之冬联系在一起的,那可以说是她的另一个母亲,她的力量之源。所以像传说中的“冰雪女王”一样,阿黛菈热爱冬日的严寒,用冰雪搭建起城堡,和冰蜥蜴一起嬉戏,甚至——乘着冰龙遨游。

冰龙是巨大而可怖的存在,向世界呼出的是死亡的寒风,它象征着冬日的严寒肃杀,自然界最可怕的力量之一,正如作者乔治·R.R.马丁在多年后另一部更有名的小说中所神秘预示的“凛冬将至”。但阿黛菈并不害怕冰龙,她懂得冰龙并非死亡的化身,只是自然纯净无邪的力量,它没有善也没有恶,虽有时会伤害人类,但并非有意为之,正如冰凌,正如雪花。

在冬天,冰龙一次次带着阿黛菈飞向北方银白和翠绿的森林,飞向极地的神秘国度。那些地方的壮丽和绝美我们只能想象,但孩子的眼睛看得见。每个冬天,我们成年人躲在大衣里瑟缩着从雪地边快步走过,想着烦心的生活琐事,抱怨着恶劣的天气时,孩子们就在快乐地打雪仗,堆雪人,或者凝视晶莹的雪花,这时候他们也正仿佛骑着冰龙,飞向阿黛菈的国度。

像每一个孩子一样,阿黛菈也在人类的世界中慢慢成长。父亲将她抚养长大,虽然看似严厉冷淡,却抑制不住对她的疼爱;哈尔叔叔每次都给她带来礼物和拥抱;哥哥姐姐对她似乎有些疏远,但也都是善心的好孩子。但阿黛菈的母亲因她而死,这种无形的隔阂让她难以直接进入爱的关系。她甚至从不露出笑容。

家庭之外的人类世界看上去就更加丑恶与恐怖了。这是一个衰落的王国,战争连绵不绝,人民流离失所。阿黛菈亲眼见到了战争的残酷,见到一个个缺胳膊断腿的伤兵倒毙在路边。在这个世界生活,对阿黛菈毫无吸引力。她对这个世界几乎毫无留恋,而一再不近人情地要从人的世界逃离,逃回到属于她的、自然的世界里。

战争的逼近反而提供了逃离的机会。敌人兵临城下时,冰龙应召唤而来,阿黛菈有机会永远离开人的世界,回到冰龙的国度。她已腾空起飞,远离尘嚣,然而她在两个世界中,最后却选择了回到人类的世界,和家人在一起,为什么?

答案可以有很多:因为爱,阿黛菈在心底早已接受了家人的爱,最终无法割舍的是亲情;因为恨,敌人残暴地杀害哈尔叔叔和其他邻居,令她感到了义愤;因为责任,在强大的龙骑士面前,唯一可以保护家人的,就唯有她和她的冰龙,这是她的使命。

无论如何,在那个决定性的时刻,阿黛菈听到了父亲遥远的呼喊。一瞬间,她多年被压抑的情感奔涌而出。在爱与被爱的关系中,在对暴行的愤慨中,在对家人的哀悼和担忧中,阿黛菈真正进入了人类的世界,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做一个女儿,做一个姊妹,做一个战士,做一个——人。

虽然过程没有阿黛菈那么戏剧化,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人类的世界是爱与恨的世界,是伦理与法的世界。我们在对爱的回应中,在对恨的反击中,在承担自己的责任中,一步步,一年年,成长为人。

然而这也意味着孩子和自然大化之间纯真联系的失落,那个神秘的国度,我们从此不再能够进入。阿黛菈一旦选择了为人,就从心底驱走了自己的寒冷,断绝了和冰龙的联系,那一天她哭喊着跑向自己的家人,正如一个普通的七岁孩子。后来她的手掌温暖柔软,连抚摸冰蜥蜴都不可能了。如果她能再次见到冰龙,冰龙也不会再允许她接近。

根本上,我们普通的孩子也是一样。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进入人类情感与伦理的世界,就不免爱恨交织,喜忧交集,患得患失,而无法再回到那曾经拥有的纯真自然中。人与自然之间最本真的联系,也就此被人类文明所发明的种种概念、思想和立场所遮蔽。

这一切值得么?

没有谁可以轻易回答这个问题,或许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答案。但这就是人之为人的宿命。正如伊甸园的神话所喻示的,我们终将离开自己最初的家园,作为成长的男人和女人,作为有死之人而踏上漫长的不归路。

聊足慰藉的是,我们依然记得,至少是依稀记得生命的开端。我将永远记得童年时那些曾包容我的夜晚,记得在浓的化不开的黑暗之中隐藏着一个失落的神奇世界,正如阿黛菈有时也会微笑着,想起童年那只陪伴她度过许多年岁月的、沉默而高傲的冰龙。

宝树

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得主、科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