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之戮心

1

七月流火,夜色微凉,已是初秋。

晋阳城中万物渐趋凋零,微寒的秋风里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萧索。

时值晚钟已尽,月色迷蒙,暗夜之中,数十道身着夜行衣的身影如同雕塑一般,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晋阳楚府的墙外。

秋风飒飒,一朵大块的云随风而动,缓缓遮住了苍穹中的月,于是整个晋阳城变得愈发幽暗。

那数十道身影之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抬头望了望天色,然后向着楚府的墙内轻轻挥了一下手。

这是动手的指令。

得到命令的黑衣人们仿佛刹那间于黑夜里苏醒,纷纷腾跃而起,只见他们一个个身轻如燕,只是一瞬之间便已全部翻身越过高墙,轻而易举地闯进了晋阳楚家的宅院。

一道道黑影越墙而入,楚府值夜的家丁在漆黑的夜里还没能发出任何响动,便逐一被钢刀封喉,倒地而亡。这些黑衣人动作之快,出手之麻利,令人咋舌。若是有行家里手在此,定然会发现,这几十个身着夜行衣的人,竟无一不是江湖中的好手。

黑影不断穿梭于楚府的一个又一个房间,夜色里刀影不断闪过,鲜血飞溅。这些黑衣人仿佛来自地狱的阎罗,不断收割着一条又一条性命,楚家人如同秋风里零落的枯叶一般,纷纷坠地而亡,捻做血色尘埃。

黑衣人的首领背着双手站在庭院中,用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注意着楚家宅院的各处,以防有楚府中人趁夜色逃走。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下收割着楚府中人的生命,用冷酷而又低沉的声音道:“动作快点,记住,鸡犬不留!”

浓郁的血腥气已经笼罩了楚府,万籁俱寂之中只有黑衣人不断搬运东西的脚步声,一箱又一箱的金银被一众黑衣人抬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而后一路绝尘而去。

2

第二天一早,楚府中弥散而出的血腥气依旧浓烈。

坊间的坊丁们闻到这刺鼻的血气,颤颤巍巍地去推楚府的大门。

大门根本就没有上锁,只轻轻一用力便“吱呀”一声便大敞四开。门敞开的同时,也露出了院中的一地死尸,满院猩红。

那坊丁简直骇得魂飞魄散,惊叫着连滚带爬地跑去报官。

而后,得知消息的晋阳城百姓纷纷来到楚府门外,看着一具具被抬出来的尸首,发出一片惊哗。

这已经是今年淮西地区被血洗的第三家富户了。

之前便有张、赵两家,皆为一方豪绅,府里却如出一辙地被人在夜里洗劫一空,家中之人亦皆被残忍地杀害,无一生还,鸡犬不留。

如今,在晋阳城中,楚家也惨遭劫掠,满门横死,如何能让人不惊,如何能让人不心生恐惧。

得知消息后,同为晋阳城富豪的魏家再也坐不住了。魏家总管魏永亲自带着一众家丁在全城各处张榜布告,广发英雄帖,招揽江湖人士充当门客护卫。

我在人群中看着那张言辞恳切的布告,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轻笑。

师父叫我先行进魏家打探,我正愁如何混进去,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以我的武功,想进入魏家做个护卫那实在是绰绰有余,更何况现在魏家上下风声鹤唳,对于应招者那更是来者不拒,就连那些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坊间不良人都被许以重金召入府中,成为了护卫。

想到这儿,我于人群中纵地而起,施展了一招登云跨,一步便上了应召台。

我简单露了几手功夫,打倒了几个不成器的混混,那之后,便果然如我所料,我被管家魏永客客气气地请入府中,更经魏长青魏老爷首肯,以门客身份,成为了魏府少爷魏清晨的贴身护卫。

魏家少爷魏清晨年方十九,性格豪放不羁,颇有侠义,亦不似寻常富绅家的少爷那般孱弱,他自幼习武,一手三十六路平天刀法虽然称不上登峰造极,却也算得上登堂入室。

魏清晨为人仗义,在晋阳颇有贤名。

我与他年龄相仿,又皆喜好舞枪弄棒,几日下来便已兄弟相称,关系愈发熟稔亲近起来。

魏清晨时常叫我陪他在晋阳城中闲逛,这天,我与他走在晋阳的崇实街上,突然耳畔传来一阵啼哭。

魏清晨皱眉望去,只见一群人中,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跪在一具尸体旁,旁边木板上写着“卖身葬父”。

那姑娘一身缟素,低着头,正伏在尸体上嘤嘤哭泣,四周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看起来格外悲凉。

看着那姑娘不住颤抖的娇弱身躯,又哭得伤心,我眼中不免有些不忍,心道:这姑娘着实可怜,且帮她一帮。

我将手伸进怀中,欲掏出几两银子赠予那姑娘。

“嗯?”魏清晨眼睛一瞥,察觉了我的所为,轻轻用手阻止了我,“康凡兄弟,你在我府中为客,这点小钱怎能由你来出?”

说罢,魏清晨命仆从掏出十两白银送于那女子,并命令家丁帮着她去安葬她的父亲。

那姑娘不住地向魏清晨磕头称谢,抬头那瞬间,我看到她的容貌,虽是涕泪涟涟,却难掩娇颜如玉。

她面似芙蓉,眉若细柳,仿佛画中谪仙,生得好不可人。

“哈哈哈,不必谢我,如果不是康凡兄弟欲相助于你,我是不会出手的!”魏清晨看到那姑娘姣好面庞,也是一愣,随后眼里泛着欣喜的光彩,有些脸红地指向我。

“多谢侠士,小女姓许,名莲薇,待小女安葬了家父,愿为公子做牛做马!”许莲薇说着,盈盈拜下,“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亦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

“他叫康凡,就住在我家府上,你只消打听晋阳魏家便可找来。”魏清晨却不顾我满脸尴尬,眼里泛着光,对那姑娘说道。

说罢,拉着我哼着小曲便走,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

我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哪晓得第二日一早,我正在魏府中练功,有家丁突然急匆匆跑过来,对我道:“康公子,府外有一名女子说是找您,现在正候在门外。”

我先是一愣,而后反应了过来,脸颊不禁泛红,心道:这姑娘怎么真的寻到这里来了!

我急匆匆向魏府外走去。一旁正在练刀的魏清晨见我行色匆匆,微微诧异,将家丁叫到身边打听。

家丁自然如实相告。

“哈哈哈——”魏清晨一阵大笑,“康兄,你慢着些,且等等我。”

说着,他也一路追来。

我来到魏府门口,果见那自称许莲薇的女子正立在门外,见我赶来,慌忙施礼道:“小女子见过公子。”

“快起来,快起来!”我连声道,“姑娘怎么还未归乡?是身上盘缠不够吗,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些。”

许莲薇看我伸手入怀,突然泫然欲泣,掩面道:“公子这是要赶我走吗?莲薇自幼与父亲一起过活,如今父亲早亡,我已经是无依无靠,哪里还有家?”

我看她突然哭泣,正手足无措,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姑娘别哭,我做主,从今往后,这里就是姑娘你的家。”却是魏清晨追了上来,“许姑娘莫要听他的,这府里我说的算,你进来吧。”

说罢,笑着拉起许莲薇的胳膊,走进府去。

我叹息一声,也只好跟上。

3

距离楚家灭门惨案已半月有余,这期间晋阳城中虽是人心惶惶,却也风平浪静。

这些时日以来,魏府已经招募了不下百十号人。而我也在一直默默地观察,细细揣摩着魏家的实力。我发现这些受招而来的所谓江湖人之中纵然有一部分是市井无赖之辈,但也不乏一些骨骼精壮的练家子,更有十数人气息浑厚,神息内敛,料想该是了不得的江湖好手。

这些江湖中人聚集一堂,免不得比划比划,相互喂喂招式,看似是比武争锋,实则是试探彼此的门派出处。在这些互相交手的人中,最引我注目的是一个名为林枫的汉子,他一手寒露剑法快如闪电,迅若奔雷,在我所知的人中,除了师父,就只有师兄能与之一较高下。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这奔雷剑不是只有师父和师兄才会吗?也不知这林枫是从何处学来!

后来我打听到,这林枫并不是此次招募而来的江湖侠士,而是十几年前就跟在魏老爷身边的旧人。

我心下微惊:“怪不得师父会叫我先来魏家打探,这魏家果然不同于别家,这林枫竟然会师父的寒露剑法,难道魏家与师父有旧?”

算起来我下山已有近二十天了,我在心里嘀咕:这魏家的情况已经打探得差不多,也该回去回复师父了。

就在二十天前,我师兄下山去办事,我心痒难耐,便也想独自下山去办些事来耍耍,一是想为师父分忧,二是想亲眼看看这大好的江湖。

奈何师父说我武艺虽然马马虎虎,可一点江湖阅历都没有,难以明辨江湖是非,不便一人下山。

我少年心性,赌气之下便道:“我又不是蠢人,如何看不透是非黑白?师父你莫要小瞧了我!”

师兄也于一旁道:“师父,小凡大了,也该让他下山去见识见识。安于巢穴的雏鹰终究飞不高远。”

师父看着我,眼神仿佛暗夜中的两颗星辰,深邃而又明亮,仿佛一直看到了我的心里。

少顷,他叹了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定道:“既然你师兄都这么说了,那你便下山去晋阳城魏家打探一番,月后为师有一桩生意要与他家来做,你先自行看看他家人品性如何,自行判断一下他家适不适合与我们做生意。不过你要记住,出门在外,凡事小心,须知江湖险恶,人言只能信五分,不要轻易地完完全全相信任何人!”

师父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无比郑重,他在说这句话时,死死盯着我,要我认真地答应他的话。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我所不能理解的情绪,我想那该是师父曾经的江湖。

师兄在一旁欲出声,却被师父一手止住:“飞天,你说的对,是非黑白,江湖险恶,都得亲身体会了才能知道!不经磨砺,终究难成绝世利剑。”

“可是……”师兄还想说些什么。

“无妨。”师父看向我,“你能办好吗?”

“这有什么?我立刻就下山去!”我拍着胸脯,打着包票。

这些时日,以我在魏家所查,魏家实力雄厚,金银无数,又有林枫这样的高手和一批招募而来的江湖豪客,已经足以有资格与我师父做生意了!更何况,魏清晨为人豪爽够义气,魏老爷笑容可掬,毫无架子,都是值得交好的人。

我想,我过些日子就该回去,把这些事告诉给师父,让师父瞧瞧我也是能看得透江湖的!

4

自进入魏府以来,许莲薇便每日在魏家内宅做些女工。魏清晨倒是常能见她,然而尽管我也想见她,可欲入魏家内宅却多有些不便。

所以,许莲薇与魏清晨的关系愈发熟悉起来,与我却仍只是点头之识。

而且,这些日子,我也发觉魏清晨很少到前院来练功,整日在内宅里闲逛。

几日下来,内宅中竟传出消息,魏清晨决定纳许莲薇为妾了。

就在我惊诧此事真假之时,一日,魏府管家魏永却突然找到我,道:“今晚老爷要摆宴招呼一众江湖侠士吃酒,庆祝我家少爷迎娶许小姐为妾。不过我希望康少侠你不要喝酒,能保持清醒,以防有事发生。”

我点头答应。我自幼在山上习武,下山的机会很少,也是第一次看到像许莲薇这般美貌的女子,故一想到许莲薇娇俏惹人怜的模样,而她又即将嫁给魏清晨做妾,心里虽谈不上嫉妒,却也不免有些酸酸的。

魏清晨尚未曾娶妻,所以娶妾亦不便大操大办,故只是邀请众人吃上一顿酒。

傍晚,日薄西山,红云漫天。

魏长青魏老爷端着酒杯在院中劝酒,大家纷纷举起酒杯恭喜魏清晨与许莲薇。

他们两个更是相依相偎,好不甜蜜。

我故意不去看他们,打量着魏家院宅的四处,看似是在护卫,实际上心如乱麻,早已心不在焉。

然而,就在我思绪飘忽之际,突然有人一声大呼将我惊回神来,只听院中有人怒吼:“这酒有毒!”

而后,不断有人摔杯怒喝:“我手脚无力,这酒果真有毒!”

就在这时,一阵密集如蝗的箭雨骤然从府外激射而至。庭院中,瞬间有多人被射伤在地,一片哀嚎。

我慌忙抽剑向着魏清晨的方向跑去,期间看到一个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不断翻墙而入,手中钢刀在月色下闪烁着寒芒。

魏长青魏老爷像是吓呆了,端着酒杯看着不断侵入府中的黑衣人,喃喃道:“怎么可能?”

一众黑衣人已然冲杀过来,而魏府中人因喝了毒酒,脚步虚浮,面对屠刀,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更令人震惊的是,另一些没有喝酒的江湖客竟然操起刀来倒戈一击,原来他们与那些黑衣人是一丘之貉。

“老爷快走!”林枫与魏永等人护着魏长青一路向后院跑去,据说魏家后院有密道可以逃生。

我与魏清晨却被几个黑衣人堵住了去路,只好从前门冲杀出去。而许莲薇在一片混乱之中却已不知去向。

我们一路奔逃至街上。

魏清晨已然受伤,而身后的一众黑衣人已经追杀至前。我咬着牙,对魏清晨道:“你快走,我拦住他们!”

“我不能走!你走!他们要杀的是我魏家的人,况且你武功比我高,逃出去的机会更大,找到我爹,救出莲薇,叫我爹替我报仇!”魏清晨对我怒吼。

“哼,你们两个,一个都别想逃?”一声冷哼,十数个黑衣人已然追至身前,将我与魏清晨团团围住。

我苦笑一声:“这回谁也逃不掉了。”

魏清晨咬着牙:“那就杀他娘的!”

我二人与十几个黑衣人混战在一处,魏清晨本就受了箭伤,又遭黑衣人群而攻之,很快便招架不住。而我亦是被四五个人围在中间,有心助他,却分身乏术。

眼看魏清晨便要身死于一众黑衣人的刀下,突然一道身影跃到他的身边,一道剑影好似流光,如蜻蜓点水般在一众黑衣人身上一一点过。

“啪”黑衣人手里的刀纷纷落地,手腕皆绽出一点殷红,宛若梅花。

“师兄!”看到那丰神俊逸的身影,我惊喜地大叫出声。

一众黑衣人当即停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任何的犹豫,果断抽身而去。

我当即起身欲追。

“小凡,穷寇莫追,回来!”我师兄林飞天的声音淡淡传来。

“哦。”我乖乖地收起剑,来到师兄身边,问道,“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师父也来了吗?师父决定选择魏家合作了?”

“稍安勿躁。下山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般小孩子模样,毛毛躁躁的。”师兄瞥了我一眼,而后转向魏清晨,“在下林飞天,是康凡的师兄,家师乃是令尊的故人,这一次我是奉师命下山,来与令尊谈一笔生意,却不想遇到这般事。”

“多谢林兄。”魏清晨发髻凌乱,满脸感激。

“不必言谢,还是快去寻令尊吧!”师兄淡淡道。

5

我们一路西行,终于在一片山谷中找到了被围困的魏老爷等人。

魏长青与魏府的护卫们被围困在山谷中,正在奋力厮杀,身边的护卫不断倒地身亡。

我与魏清晨焦急地冲杀进去,我师兄皱了皱眉,也快步跟上。

我们冲进谷中与魏长青会合,而后我在幸存之人中看到了许莲薇,她虽然衣衫凌乱,却在众人之中,也未见受伤。

谷外的黑衣人又向谷内冲杀了几次,魏长青身边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谷外的黑衣人却不减反增。

魏长青看着四周不断涌现出的人,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魏某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如此苦苦相逼!”

“你们不过是为了钱财,我们愿将金银双手奉上,如何?”魏清晨也出声喝道。

而那些执刀的汉子充耳不闻,皆目光炯炯,慢慢向我们逼来。

魏长青脸色愈发难看,刚刚的一场厮杀,他手下的人由于中毒,都已经死伤殆尽,如今身边能战之人只有他的护卫林枫以及我与我师兄,而这其中尤以我师兄武功最为高强。

魏长青满眼恳求地看向我师兄:“林小兄弟,魏某虽未想起令师是谁,但今日你若能救我们父子出此险境,魏某愿奉上千金。”

我师兄回头淡淡地望了他一眼,眼中竟闪过了一丝蔑视,接着出乎我意料地冷冷道:“我救不了你。”

说着,师兄竟然将剑收入剑鞘之中。

“师兄?”看到师兄的此番风轻云淡的动作,我不由得诧异地叫了一声,因为我不明白为何师兄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而且我也从未见过师兄对谁如此冷淡。

师兄望向我,神情淡漠,道:“小凡,你老实呆在一旁,不要插话。”

“林少侠,那你提一个价格,多少钱值得你全力救下魏某父子之命?”魏长青咬着牙,脸色铁青。他看到那些执刀的汉子距离我们已不足二十步。

“多少?”师兄玩味地一笑,“全部。”

“你!你怎么能这样趁火打劫?”魏清晨怒喝一声,用手指着师兄道,“康凡,你怎么会有如此一个师兄!亏你还向我吹嘘你师兄多么风华绝代!”

我动了动嘴,想辩解些什么,结果看到师兄冷冷瞪了我一眼,便又将话咽了回去,涨红了脸低头不语。

魏长青怒极反笑:“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救得了魏某父子,魏某的全部财产都拱手相让于你!”

师兄也笑了,大笑连连,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我自幼在师兄身边,从未见过师兄笑得如此肆意嚣张,就连那些来势汹汹的汉子都因为师兄的笑而停住了脚步。

师兄大笑着:“好!好!就连现在如此情景你还想用你手中那肮脏的金银骗我师兄弟为你卖命!你可知道我说的全部也包括你的命!”

说罢,师兄猛地转身拔出剑,剑光一闪,快如流光,直直刺向魏长青的咽喉。而魏长青则在我震惊的注视中右脚用力一蹬,急退,于电光火石之间,仅用两根手指便死死夹住了我师兄的剑,使之不能前进分毫。

原来魏长青会武功,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因为能如此随意接住我师兄暴起一剑的人,至今为止,我只见我师父做到过。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我按耐住心中的震惊,冲着师兄叫道。

“站住!小凡,这里没你的事,到师父身边去!”师兄冷冷喝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什么是江湖吗?今天师兄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江湖!”

“师父?师父来了?”我怔怔地愣在原地,四处张望。

那一刻,我看到了许多东西。

我看到了魏清晨眼中的震惊与惊惶,看到了他那不似伪作的不敢置信的神情,看来他也不知道他爹竟是一个隐藏颇深的武林高手。

我看到了许莲薇躲在魏清晨身后,神色平淡如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丝毫没有一个寻常人家姑娘面对这样的场面该有的慌张。

我看到了魏府管家魏永双眼微眯,袖中露出了暗藏匕首的剑尖,闪过一点寒芒。

我看到了林枫冷峻的脸上绽出一丝讥讽的轻笑。

最后,我看到了外围的那群汉子恭敬地让出了一条路,一个身着麻袍,头戴面具之人缓步自人群中走了出来。而后,那令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他口中发出:“凡儿,过来!飞天,你也回来吧,你不是他的对手!”

“师——师父?”我呆呆地望着那身着麻袍之人。

师父掀开麻袍上的帽子,露出半边面具半边面孔,喝道:“还不过来!”

我师兄林飞天弃剑而起,纵身来到我身边,用力将我一拉,把我带回到师父的身边。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我盯着师父的脸,渴望得知这一切的答案。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究竟什么是江湖吗?你不是一直自诩能看透人心善恶吗?为师今天便教你看看什么是江湖,什么是人心善恶!”师父低头看向我,悠悠出声道,“现在,你且退下!”

我默默退到一旁。

只见师父缓步走上前去,望着魏长青道:“三弟,好久不见!”

魏长青的脸色开始发白,那是一种如同死鱼肚子一样的惨白,他用手指着我师父的脸颤声道:“孟连成!你是孟连成?不可能!你十几年前明明已经死了!”

“你都没死,我又怎么舍得死呢?”师父讥诮一笑,摘下面具,语气寒若冰霜。

“不可能,明明是我亲自看着叶枫把你埋了!叶枫——”魏长青脸色急变,猛地回头。

却见叶枫已然飘身撤出十几步之远,双手环胸抱剑,望向魏长青的目光就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魏长青惊怒之下,身上本已压制下去的毒再次复发,他咳出一大口血迹:“叶枫,你竟然背叛我,我要你不得好死!”

“林叔,你为什么要害我爹!你们——你们竟然如此狠毒,我魏家与你们何等仇怨,你们竟要置我们于死地!”魏清晨惊怒不已,指着林枫和我师父怒吼道。

“我狠毒?我再狠毒能有你爹魏长青魏老爷狠毒吗?”师父的声音像是从幽寒地狱里飘出来的一般,悄怆幽邃,冰冷慑人,“你问问你爹,这十几年来,有多少冤魂死在你爹的刀下,缁青许家,淮南王家,淮西张、赵两家,还有你们晋阳城的楚家,几百条冤魂啊!哼,若比狠毒,一百个我也比不上你爹!”

“不可能,你胡说!我爹就是一个商人!”魏清晨大声争辩。

“商人?一个商人会有如此武功?一个商人身边会有这么多为他卖命的武林好手?哼,若不是用了毒,就连我都不敢贸然对你魏家出手!你再仔细想想,楚家出事那一晚,你爹有没有在家?张、赵两家出事之时,你爹有没有在家?”

师父每说一句,魏清晨的脸就白上一分,那是一种无力辩驳的惨白。

“住口!”魏长青怒喝一声,打断了我师父。

魏清晨震惊地望着魏长青,颤声道:“爹,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魏长青脸色铁青,没有回答。

“爹,你怎么能——”

“你给我闭嘴!手软不成事,无毒不丈夫!我魏长青刀尖舔血,魏家的一切都是我杀出来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些都是我该得的!”魏长青嗔目怒喝,旋即又咳出了一口血,他目光阴冷地望向林枫,“林枫,你自诩侠士,我带你去杀人你不去,没想到你也能做出下毒这种下三滥的伎俩!”

林枫冷冷望着魏长青,没有说话。

“老爷!”魏府管家魏永看到魏长青不住咳血,急急上前,搀扶住他。

然而,下一秒,魏长青便发狂般怒吼:“竖子敢尔!”

大片的鲜血从魏长青的衣衫中沁出,他的身上赫然扎着一柄匕首。魏长青奋力出拳,将身边的魏永击飞出去。

魏永嘴角带着血迹,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双脚落地后又不住退了两步,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之前藏于他袖中的匕首此刻正无情地扎在魏长青的身上。

“下毒的不是林枫,是我!”魏永面色狰狞地看着魏长青,恨声道,“我要为我姐夫一家报仇,为淮南王家的一百三十二条亡魂报仇!”

我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短短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魏长青从一个普通的富绅变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匪,而他身边的人竟然都是欲向他寻仇之人!

魏清晨此刻已面如死灰,他亲眼看着一个个熟识之人背叛他爹,仇恨之下,这些人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面孔,仿佛都是他不曾认识过的人。就连他爹,此刻也让他感到那么陌生。他咬着牙,死死攥着手中的刀,由于过于用力,握刀的手掌都已经开始发青。他本能地将许莲薇护在身后,眼神已然由于过度的震惊而显得麻木空洞。

而就在这时,许莲薇却一把将他推开,从袖间甩出数根钢针,那钢针细如牛毛,密而快,径直飞向魏长青。

同一瞬间,我师父也动了,一席麻袍鼓动,袍下两柄匕首以迅雷之势激射向魏长青。

魏长青躲过了许莲薇的钢针,却未能躲过我师父的匕首。

魏长青倒地不起,浑身浴血。

“爹!”魏清晨从地上爬起来,猛冲过去,怀抱着身上插了匕首的魏长青,哀嚎不止。他的眼睛通红,血丝密布,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仇恨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并特别在我与许莲薇脸上多停留了几息时间,那一瞬,我在他眼中看到的是绝望。

“魏长青,看到了了吗?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报应!当年你提议洗劫缁青富户,我与大哥不同意你的狼子野心,你便暗杀了大哥,而后哄骗我饮下毒酒,奈何老天都不愿收我,就是为了让我今天看到你的下场!我与大哥待你如亲兄弟,你竟为了不义之财如此对我们!”师父一步一步走到魏长青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声音冷若冰霜,凄神寒骨。

“你……是……如何……做到……的?”魏长青死死盯着我师父。

“当年林枫兄弟一心为我报仇,却也心知并非你的对手,所以在我的指示下一直装作听从你的命令。其实当年在他假意将我埋入土中之时便已有心杀你。魏永一心报仇,我找到他,将他安插入你府中,这些年一直潜藏在你身边。许莲薇,她是当年被你灭门的许家遗孤!至于飞天,你不觉得他眼熟吗?他是被你杀死的我们结拜大哥的儿子!”师父蹲下身,轻轻对魏长青道,“江湖事江湖了,你为了劫掠钱财不惜灭人满门,如此狠毒之心,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可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你们魏家之人所犯之罪,百死莫赎!放心,今日我不杀你儿,却诛其心,让他也尝尝被人背叛抛弃的滋味,我要让他永远孤零零地活在仇恨与背叛的痛苦之中,一世受此折磨!别怪我狠,这都是你魏长青欠下的债!”

我师父冷漠地看着将死的魏长青,幽幽道:“父债子偿,你欠下的血债,我要你儿子用一辈子来还!”

“你——好——狠!”魏长青的双眼由于愤怒,仿佛即将鼓出眼眶,死死瞪着师父的脸。

所有人都冷漠地看着将死的魏长青和他身边满身血污、神情木然的魏清晨。

而后,魏清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抱起即将死去的魏长青向山谷外走去。

师父挥了挥手,所有人都为魏清晨让出了一条生路,任他离开。

秋风萧瑟,乌云翻涌,黑暗刹那间吞噬了月光。

魏清晨抱着他爹的尸体,在四周尽是冷漠与仇恨的凝视中,如一个木偶人般一步步离开。

【尾】

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看客,也只能做一个看客。

看着魏长青从一个颇具善名的富绅转眼变成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匪。

看着魏清晨从一个侠义豪爽的少爷变成了一个恶贯满盈的凶徒之子。

看着林枫背叛魏家。看着魏永背叛魏家。看着许莲薇背叛魏家。

看着师父报仇。看着师兄报仇。看着许莲薇报仇。

最后看着生无所恋的魏清晨抱着他爹的尸体一步步远去,想着他无神空洞的双眼和那满脸悲痛至麻木的神情,回忆着刚刚自师父口中说出的一切,那一刻,我像是突然读懂了江湖。

也突然想起并明白了师傅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在这江湖里有太多的恩怨,可伤人最深最痛的从来都不是剑,也不会是任何一种兵刃或者武功,在这片江湖里,最伤人一直都是情。

悲喜恩仇,到头来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最阴狠的复仇不过于屠戮人心,最惨绝的悲哀莫过于少年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