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里有鬼Ⅱ:冥婚咒

阴阳斋,通阴阳,活人撞客问鬼事,死人开口询阳事,叶老板主阳,十八般武艺驱鬼辟邪,陈先生主阴,食百鬼煞气无所不能。

1

玉女村迎来了盛夏,恰是农忙的时节。村子的规模不大,家家户户之间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亲缘关系,一到农忙的时节,村子里的青壮年总是集中了火力,忙完了这家地里的活,再一起忙那家的。

葛老爹是外来的女婿,十八年前才来到玉女村的,从此以后就没再远行过。玉女村建立在海拔1700米的深山峡谷里,三面都是悬崖峭壁,玉女村连接外界只能凭那南面的一线天窄道,当地村民称之为生门,连好走的地都没有,更别提通公路了。

出了那道生门,还要滑过一条索道才能通到对面的那座山,那座山就好走些,葛老爹走过最远的地,就是到对山的山脚处栖息的安宁村借粮。

十八年前,葛老爹就是从安宁村来的,他穷得响叮当,家徒四壁,压根没姑娘看得上他,四十岁了还是个老光棍。后来到了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邻居”玉女村,终于才算安了家,有了媳妇,老来得女,有个十几岁的水灵丫头。

这日,葛老爹正在地里干活,自家媳妇火急火燎地赶来喊道:“她爹!不好了,不好了!”

葛老爹一听这话,脸色吓得煞白,丢了手里的锄头,拽着媳妇疾步往家赶。到了家,关紧了门,媳妇才抹着眼泪急切道:“阿珍死了!把自己吊死的!”

阿珍是葛老爹的邻居,精神不太正常,趁着农忙的时候大家顾不上,就把自己给吊死了!

这个消息对葛老爹夫妇俩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葛老爹沉着一张脸抽着旱烟,好半天,终于抬起头来,板着一张脸道:“要我说,阿珍不是神经病,她就是太清醒了,才觉得痛苦,自杀了。”

葛老爹的媳妇一听,急了:“嘿,你这时候说这干啥啊!快想想咱们丫头该咋办!”

玉女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三年要给山鬼君举办一次冥婚,选村里的处子献祭给山鬼君,命大的女娃兴许还能活下来,那是山鬼君做主留下了她,女娃回到村子里后就被认为是山鬼君的媳妇了,别人是不敢肖想的,三年后被送到山鬼君那圆房的,就还是这个女娃,直到这个女娃被山鬼君带走……

命不好的,第一次和山鬼君冥婚,就被带走了。

阿珍就是三年前活下来的那个女娃,回来后不久,还大了肚子,人们都说那是山鬼君的孩子,可惜那孩子生下来后没足月就走了,阿珍的精神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失常的。

按道理,今年被献给山鬼君的还该是阿珍,如今阿珍死了……长老会知道后,就该从村子所有还是处子的女娃中选一个年纪最大的,成为下一个被冥婚的新娘……

“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出去一趟,给丫头找个男人!”葛老爹想到自己那才十四岁的水灵丫头,心里谁能舍得,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污了身子,就是随便找个男人嫁了,总比送命强。

不只是葛老爹这家人这么做,村子里生了闺女的人家,打从闺女出生起,无不是犯愁。因此有女儿的人家,为了不让自家闺女送命,待到女儿大了些,有门路的,就会雇佣外村的小伙给闺女破了身子。

葛老爹就是十八年前被媳妇雇来的,本来只想着这美差事还能得点钱财好处,后来一想,自己四十好几的老光棍了,连个遮风避雨的屋子都没有,干脆留了下来成了家。

2

叶苗人还在远离江北市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中部县城中,便有人给她寄了封信,还是同住县招待所的志愿者取到信后转交给她的。

“真神了,这年代一通电话能搞定的事,谁还费心写信啊,既耗力又耗时。”叶苗嘴里嘀咕着,拆了信,当即讪讪地闭上了嘴,那字迹再熟悉不过,是陈公虞的,行云流水,笔锋气势磅礴。

那信的意思是叫她去寻一样东西,还附了张地图,目的地就在一处叫做“安宁村”的小山村。

具体寻什么东西,陈公虞没说,只说她到了那,自会有所感应,还说那东西对她很重要,末了,还叮嘱她速去速回,莫要节外生枝。

说得好似她一定会被什么事耽搁着,喜欢节外生枝似的……

没辙,陈公虞交代的事,肯定不是小事,陈家紧盯着她不放,就连方家似乎也来者不善,当年爷爷走时,千叮万嘱将她托付给陈公虞这么个百年老鬼,也定有爷爷的用意。

叶苗知道自己深陷危险重重的旋涡之中,但却不知自己何德何能沦为他人虎视眈眈的猎物,陈公虞要她寻找的东西……兴许就和这个隐藏在她身上的秘密有关。

未来得及做休整,结束了手头上的活,叶苗就辗转着坐上了汽车,又换了火车,最后还换回了汽车,才颇为周折地奔赴到陈公虞所指示的目的地——安宁村。

安宁村位于山脚,虽然修了一条道与外界相通,但那道儿真不好走,颠得叶苗五脏六腑要变了位似的,吐了一整路。

村子很少有外来人,但叶苗来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人搭理她,只见地里劳作的村民放下了手里的活就往一个方向赶去,当地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让她听得颇为吃力,但叶苗猜着大意,似乎是村子里谁家的媳妇犯了癔症了,嘴里说着胡话不说,还见人就砍。

叶苗要问路,只好往人堆里扎。她猜得不错,一名年轻的妇人正披头散发,手拿着菜刀,嘴里骂骂咧咧着,逮着人就要砍,三四个年轻壮汉一起上,才勉强把人按住,用麻绳捆紧了。

“这是碰着了不干净的东西,得罪了‘人’。”叶苗皱着眉头,捏着下巴,看到了这年轻媳妇额头的一团黑气。

这话说得小声,但却有人耳尖听到了,一看叶苗一副外乡人长途跋涉后风尘仆仆来这儿的模样,便尽力用普通话问道:“你懂这些?”

那小伙子大嗓门,这话一出,周遭的目光齐刷刷地往叶苗这来了,刚把那发疯的媳妇控制住的几个年轻人也像看到救星一样看着她。

叶苗一见这阵仗,当即摆着手谦虚地笑道:“略知皮毛,略知皮毛而已……”

“大师可别这么说,赶紧帮帮忙吧!这一天天的胡闹,谁受得了哦!”

旁人若这么说并不算什么,毕竟村里人都知道这突发癔症的年轻媳妇原来是个温温柔柔的性子,突然性情大变,肯定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脏东西。但叶苗是个外乡人,常人头一回见到这种场景,也只会以为对方是个脑子不清的疯子,哪里会往那方面想。

因此安宁村的村民当即笃定叶苗肯定是个懂这方面的厉害的大师。

3

叶苗本没想多事,这年轻媳妇一看就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那东西在借着人的身子发脾气,好在它并没有多大的恶意,拿着菜刀逮着人要砍,也没真敢砍下去,等脾气发过了,估摸着就会走了,到时候这年轻媳妇也就不药而愈了。

但叶苗这会儿突然被寄予厚望,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只好装模作样地威言厉喝道:“你们是不是动工用土,一声招呼不打就碰了人家的阴宅?”

“大,大师神了……”那大嗓门的小伙子指着身后一处刚翻新过的屋子道:“她家刚把屋子翻新,后头又加盖了间屋子,砖没垒好,砸了他们几年前过世的老太太的坟,这么一说……老太太是脾气火爆的,该是不高兴了。”

“那就好好给过世的老人家道个歉,多烧点纸钱。”叶苗说着,随手画了个符,烧了后,把灰和一杯白米混在一起,用手指搅拌均匀后,劈头盖脸朝那年轻媳妇的面门撒了过去,嘴里当着和事佬劝道:“行了老太太,都是自家后生晚辈,别折腾年轻人了,你也不舍得不是?”

这话一出,这杯白米一撒,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刚才还疯疯癫癫的年轻媳妇,当即变了个人一般,也不再挣扎了,眼神也变温顺了,周遭的村民无不惊喜地欢呼:“行了行了,清醒了,病好了!”

出了这么个小插曲,叶老板的名声忽然在这个遥远的小山村里传开了,当晚,叶苗就借宿在了这对行事毛手毛脚得罪已故长辈的年轻夫妇家里。

女主人是个贤惠温柔的,做了一桌好菜,男主人是个木匠,也算敦厚老实,上了饭桌,叶苗本想跟他们打听这村子里是不是曾有什么外人来过,留下过什么东西。

谁知她还没开口打听,这家就来了个客人,一进门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了叶苗的面前,哭求道:“大师,求求你,帮帮我闺女!”

叶苗一见对方是个老人家,哪受得起这么一跪,赶紧手忙脚乱地扶人,哭笑不得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户人家的年轻夫妇见状,也不好意思地扭捏道歉道:“对不住,吓着您了叶老板,葛老爹是咱们的远房亲戚,这两天在咱们这找人……找人……”

也不知是有什么不好启齿的事,那大高个的木匠竟然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还是他媳妇接过他的话解释道:“葛老爹遇到难处了,巧了,您今日的本事我们是有目共睹的,兴许只有您能帮葛老爹,我们就这么一说,葛老爹就找这求您来了……”

4

叶苗原以为这葛老爹是安宁村的,扯了半天才弄明白,葛老爹是从山对面的玉女村来的。

先不说那玉女村有多偏僻,对外的连接就是那条让人看了就胆战心惊的索道,就连陈公虞给她的地图上,都不曾标有玉女村的存在。

听说玉女村最早是祖上为了逃避土匪烧杀抢掠,举村举族翻山越岭,才找到那隐蔽安全的峡谷安居下来的,后来经历一系列地质灾害,久而久之形成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的独特地形。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祖上的到来惊扰了当地的“山神”,从此玉女村的女人大多命途坎坷,每年总要死上个把人,那会儿就连唯一通向外界的那条索道都尚未修成,长此以往下去,村子里的女人便会越来越少,光棍就越来越多,迟早是要灭族的。

所谓的“山神”,在村民眼中,就是个吃人的恶鬼,还专吃年幼的女娃,但玉女村上下,畏惧这个关于灭族的诅咒,他们又称之为“山鬼君”。

三十年前,为了缓解这失控的诅咒,使村庄上下不至于绝后,也使有闺女的人家不必日日提心吊胆,他们成立了“长老会”,由村中的大族担任长老,葛老爹称他们为“大爷、二爷、三爷”,这三位长老,一当就当到了现在,在村里很有权威。

他们决定每三年主动向山鬼君献祭一个还是处子之身的女娃,显而易见,眼下该是轮到葛老爹家的了。

“也怨不得他们小年轻不好意思启齿,连我都没脸说自己是来找男人跟自家闺女睡觉的!”葛老爹唉声叹气的,这会找到叶苗这么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显然也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家的丫头才十四岁,脾气却倔,说什么也不肯和陌生的男人睡觉,还说她不信邪,偏要去会一会所谓的“山鬼君”,如若葛老爹非要给丫头找野男人,丫头声称她就敢死。

这话一出,哪个小伙敢听葛老爹的话,去做这种可能出人命的事?

“大师,就算今日我丫头去了,可以后还有别的女娃遭殃。您有大本事,把那恶鬼收了吧!”葛老爹颤颤巍巍地哭求在叶苗眼前。

一见叶苗心生犹豫,葛老爹当即又道:“您放心,我知道这是刁难您了,只求您去看一眼也好,若能收了那恶鬼,您就是造了七级浮屠的功德。就是不能收了,您也没损失,咱们半点也不敢责怪您啊!”

“哎,知道了知道了……我随你看看就是。”叶苗受不得这哭天抢地的阵势,便也打算如葛老爹所说,且去看看,不行就撤,回家搬救兵去,总不至于把自己给交代在这了。

5

越过了惊险的索道,葛老爹火急火燎地将叶苗往自己家带去,还没进家门,便见到长老会的人从自家出来,葛老爹心中骂了一声“不好”!

叶苗和葛老爹急匆匆回了家,家里虽清贫,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箱红匣子正翻倒在那,里面装的是一套红嫁衣与绣花鞋,葛老爹的媳妇正坐在桌边抹眼泪,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丫头气鼓鼓地持着菜刀立在原地,直到现在仍在紧张地大喘气。

看来刚才将那在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老会给轰出去的,还得多亏了脾气犟烈的丫头。葛老爹的女儿丫头生得是真的水灵,在村子里很不多见,十三四岁的模样,个头大约才到叶苗下巴处,还是个小姑娘。

从长老会送来的“聘礼”看,这冥婚走的是老样式的,嫁衣红得刺目,红盖头被踹得最远,就落在叶苗脚边。

一家人面对家中的场景,相顾无言。还是叶苗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开口问道:“刚才被轰出去的几个老头,就是葛老爹所说的长老会的三位长老吧?”

那几位被称为大爷、二爷、三爷的老头看着年纪都和葛老爹差不多,年纪大些的高高瘦瘦,看着慈眉善目,另两个矮矮胖胖,看起来也是好脾气,皆是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在村民眼中是有权威的,只是……叶苗皱了眉头,有说不出的怪异。

看着慈眉善目的人,叶苗刚才远远地看一眼,好似看到他们的脚下有什么黑影被踩着,影子和人的身形不太相似,三个老头显然不是正常人,但又和叶苗以往看到的行尸走肉不太一样。

面上有死气,却也有生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能量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此时叶苗开口说话了,一家子似乎才回过神来,葛家媳妇偏过头来,还转着眼泪的眼睛一见到叶苗,不知为何,那眼泪就刷的一下掉了下来,她忽然从椅子上蹿了起来,情绪异常的激动,“你是,你是……”

“孩子她妈,嗓门小点,别吓坏了大师!大师是我专程请回来帮忙杀鬼的。”葛老爹赶忙呵斥了一声,又好声好气地向叶苗赔笑道,“大师,您也看到了,我家丫头还那么小,被他们送去了新娘洞,就是九死一生啊!就算侥幸不死,这一辈子也完了,就像隔壁吊死了自己的阿珍一样……”

葛家夫妇俩皆是泪眼婆娑地看着叶苗,情绪激动得恨不得一人抱着她一条腿,唯有家中的丫头一听自家阿爹和阿妈一口一个“大师”地喊着,她缓缓放下了菜刀,眼珠子转了两圈,满是狐疑地开口脆生生道:“阿姨你能行吗?你还是快走吧,我爹我妈信你,我可不信!”

阿……阿姨,叶苗一口气上不来,小丫头片子居然喊她“阿姨”!

“怎么说话的!”不等叶苗反应,葛家夫妇便正色厉声地将丫头训斥了一通,气得丫头跺了跺脚便躲进了自己的屋里。

6

刚才那三位长老,明显有问题,叶苗来了便想去所谓的新娘洞看一看,这作恶的鬼……恐怕不是一般的鬼!

“不忙不忙。”破天荒的,应是最急着解决问题的葛家夫妇却不忙着让叶苗开工,葛家媳妇钻进了厨房里,在灶台间忙活起来,葛老爹请叶苗休息,给叶苗倒了杯水,憨厚地站在叶苗面前直搓手,“大师,咱们这没什么好东西,您千辛万苦地赶来我们这,好歹填饱肚子休息妥了,否则我们自己个儿也心里不安。”

被这么一说,叶苗果真感到腹中雷鼓作响,眼见着外头天色都黑了,先前她在安宁村也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热饭,就被葛老爹又哭又求地给请到这了,眼下当真是又饿又累。

为了招待叶苗,葛家把自家养来下蛋的老母鸡都给杀了,煮了鸡汤,几盘素菜看着也让人颇有食欲。葛老爹招呼着一家子吃饭,丫头也气鼓鼓着一张脸坐在了凳子上。

叶苗捧着碗扒拉了几口饭,这家的丫头也不知为何总与叶苗不对付,叶苗的筷子落在哪,她的目光就紧随着到哪,好似生怕她将她家吃穷似的,就连葛老爹呵斥也不听。

“大师,来来来,喝汤。”葛家媳妇给叶苗盛了碗汤,热情地递到叶苗面前。

“妈,我也要喝。”

丫头说着就要自己动手盛汤,却被葛老爹慌里慌张地用筷子敲了手,阻拦道:“你不许喝,这是给大师补身子用的。”

叶苗捧着碗刚要喝那碗鸡汤,就见坐在叶苗左手边的丫头也不知是不是负气,一伸手打翻了叶苗手里的汤,没等葛老爹夫妇开骂,丫头便率先示弱道:“对不起大姐姐,我不小心的,把你衣服都弄脏了。”

是弄得挺脏的,叶苗低头看自己浅色衣服上的油渍,欲哭无泪。

不由分说地,丫头便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叶苗热情起来,拉着她的手进自己屋,说是要让叶苗把脏衣服换下来,那架势风风火火的,半点不由人拒绝。

进了屋,关了门,丫头脸上的表情便突地绷了起来,她探头探脑地将耳朵贴着门听了好一会,确认了外头没人听墙角根,丫头方才神色紧张地握住了叶苗的手,压低了声音急促道:“你逮着机会就快走,我听到他们悄悄说的话了,他们要害你,鸡汤不能喝,喝了你就睡死过去了!”

叶苗的心中咯噔一声,随即皱起了眉,气笑了。

看来葛老爹他们和丫头一样,并不相信凭借她一人之力,能改变这个村庄奉行了几十年的规矩,与其让她来冒这个险,倒不如用她来代替自己的女儿,这样丫头的安全便有了保证。

见叶苗不怒反笑,丫头急了,悄悄跺脚道:“你怎么还笑了?!我就不信他们真能把我吃了,就算是这样,那也不干你的事,你别被连累了,快走吧!”

“别担心,我自有分寸。”叶苗终于开口安慰了一声,也不是她不想走,实在是她走不了,丫头好端端的一条人命摆在这不说,她不能一走了之,就算她不喝汤,葛老爹千辛万苦把她骗来了,能轻易让她走?

7

换了身丫头的衣服,袖子短了一截,叶苗也不在意,若无其事地与一家人坐到了一起吃饭,和她兜过底的丫头反而安静了,心事重重地回到饭桌一声不吭。

人性是复杂的,丫头心中既隐隐期待着叶苗这个外来人,真能救她脱离苦海,叶苗不走,她心中竟然松了口气。可她又不愿意因为自己,害了一个无辜的人,也不愿意爹妈为此背负上罪孽,叶苗不肯走,丫头心中又替她着急。

叶苗终于还是“喝”下了鸡汤,吃完了饭便喊累,葛家媳妇招呼她进了屋里睡,叶苗隐隐约约听到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等她“睡沉了”,葛家媳妇才掀开帘子打开门进来。

对方轻手轻脚地用毛巾沾了热水,小心翼翼地给叶苗擦脸,又见叶苗刚换的衣服还是洒得满身油渍,便小心仔细地替她将脏衣服脱下来,闷声替叶苗擦着手,终于……一滴滴滚烫的眼泪还是啪嗒啪嗒落在了叶苗的手背上,只听得这位山村妇人强压低了声音,哽咽说道:“好姑娘……别怪我们,我们也是不得已的……”

心中暗暗一声轻叹,叶苗仍是不动声色,仿佛真的睡死了一般,任由妇人仔细而又专心地替她套了身衣服,又往她脸上抹着东西,画着眉,眼前一黑,是被罩上了盖头。

大约是怕她挣扎,妇人谨慎地将叶苗的两只手给捆了起来,连带着双脚也这么一捆,便不怕她中途醒来了。

末了,外头忽然嘈杂了起来,有人匆匆忙忙地进屋,葛家媳妇抹着眼泪想拦着,到底没敢拦着。

叶苗感到自己被人搬上了一副木板架子上,抬出了屋,一路上夜风扑面,周遭静悄悄的,只有沉闷的脚步声,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周围的温度有了几分骤降,她被人连人带木板地给放在了地上,不多时,来的人都有序地走了,四周再一次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8

待到确信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叶苗终于睁开了眼睛,挺尸一样突然坐了起来,视野被红盖头遮挡住了,她猛地一甩头,才把那红盖头给甩了下去。

这是一个潮湿阴冷的山洞,洞口插着两把火把棍子,勉强能照明洞内的场景,经年的白骨堆在角落里,家人不敢来收尸,一具未完全腐败的女性的尸体也被安置在了角落里,脖子上有吊死的淤青,想必就是葛老爹所说的刚刚自杀不久的阿珍。

如果阿珍没死,这一次被送来这个鬼地方的,还该是她。

叶苗的胆子算大了,竟没被眼前的这副场景吓破胆,她一眼扫去,这个山洞虽堆骨如山,却并未看到有冤魂残留。

“不对。”叶苗暗叫一声不妙,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松绑,折腾得满头大汗,才终于挣脱了束缚,蹲在那堆积的白骨和尸体前,她随手探了一具白骨,从骨架看,死者的年纪不大,个子娇小,白骨与死魂之间,毫无关联。

一具是这样,两具是这样,几乎所有的尸体,叶苗都无法探到半点死者鬼魂的气息。

不可能,就是过了阴关的鬼魂,生前之物上或多或少仍会残留一丝主人的气息,更何况是自己的肉身?

除非……这些鬼魂,已经完完全全消失了,灰飞烟灭,或是……被人吃了!

洞外忽然有了动静,那种不妙的感觉又来了,藏在最贴身衣物口袋里的锦囊开始发烫,像是在提醒着她什么。叶苗见状,知道这是场硬战,忙装死一般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果然有人进入了洞中,有人捡起了落在叶苗身侧的红盖头,嘴里嘀咕道:“怎么盖头掉了?”

“老三,别废话,你看清楚没,这不是老葛家的丫头。”苍老的声音恶狠狠道,“狗日的,他老葛还真干得出来,找人顶自家的闺女。”

“去看看怎么回事。”一人悠悠叹息道,“是不是老葛家的丫头,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都是盘中肉,口中魂罢了。

一只粗糙干瘦的手忽然捂住了叶苗的嘴巴,另一只手落在叶苗的脖子上,试图解开她衣襟的扣子。叶苗猛然睁开了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噙着愤怒和轻蔑,面前这张满是褶皱的老头的脸上浮上了惊愕,往后跌去。

“九幽阴灵灭,百花枯骨凋,煌煌天威现,以我血躯引!”叶苗冷哼了一声,起了身,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一只手按在了面前这个老头的眉间,喝道,“你是什么妖魔鬼怪?!”

叶苗的血溅在了对方的面上,忽然,面前的老头开始痛苦地挣扎起来,捂着自己的脸,面上好像被泼了硫酸一般,灼烧得他的肉身发出滋滋的声音,黑烟冒了出来,下一秒,眼前的场景吓得叶苗收了制咒的手往后躲去……

9

只见眼前冒着黑烟的皮囊开始发出阵阵恶臭,流出阵阵黑水,血肉之躯就在叶苗面前开始一块块往下掉,一道硕大的黑影从那老叟的躯体里钻了出来……

不仅如此,三位长老中,另外两人的肉身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发出同样的恶臭,皮开肉绽之后,黑影从脑袋顶中央破体而出……

原来是三体合一,一损俱损。

三道黑影合在了一块,变成一个巨大的人身,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叶苗吓得往后踉跄,白着一张脸,“这是什么东西……这不是鬼。”

鬼哪里是长这个样子的?!

如果不是鬼……那她刚才的降鬼咒便半点用也没有,叶苗刚才是怎么让对方皮开肉绽现出原形的?难道是……她的血?!

就算阴阳师的血时常能画符作咒,可也没这么大的威力啊。

“你是什么东西?”那声音像是从幽冥地狱发出的,三道声音从三个脑袋里发出,异口同声。

看着眼前的怪物居然反口问她是什么东西,叶苗欲哭无泪,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三位长老的肉身早已死了,是你们寄居在他们的肉身中,借长老会的名义控制着这里的村民,为你们献祭无辜的少女!”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们该结阴亲了。”

一只手朝叶苗抓了过来,叶苗身形往后一倒,堪堪躲过,但锋利的指甲仍是从她的面上扫过,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来,那口子当即皮肉分离,叶苗感到脸上一烫,滚烫的血液滚了出来……

而那怪物的手触碰到了叶苗脸上的血液,似乎又被灼烧到了一般,痛苦地缩了回来。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怪物,但叶苗此时大致已经清楚被送到这里的少女们生前曾经遭遇过的痛苦经历。

这个怪物是靠与处子之身的少女交合的方式吞噬少女身体里的三魂七魄,它需要阴气为食,大多少女在被吞噬魂魄后,都会痛苦死去,也有少数运气好的,并未死去,但也大多三魂七魄不全,疯疯癫癫,痴痴傻傻。

叶苗抹了把脸上淌下的鲜血,低喘着气,做出戒备,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怪物,打算祭出请兵符,借孤魂野鬼与对方战斗。这一招,叶苗曾在炼化场一役中用过,唯一的风险,便怕请鬼容易送鬼难,被鬼魂钻了身子。

而对面的怪物显然也学乖了,它不敢让叶苗再流血,三头六臂在叶苗发难之际钳制住了她,强行与叶苗发生身体接触。

就在此时,洞外的火把闪了闪,几乎有一瞬要熄灭,双方的情绪皆发生了变化,一…阴煞之气袭来,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背着洞外的月华站立在了那,冷声开口,威风凛凛。

“我陈家的人,你们也敢碰!”他的声音冰冷威严,寒气徒生,“找死!”

10

“陈公虞!”叶苗惊呼出声,转眼便看到陈公虞的身后跟随了村中的老老少少,此时陈公虞的手中正捏着三条黄带,黄带之上用朱砂写着陌生的名字和一串生辰八字,底下坠着头发丝编制的穗子。

怪物恼怒地回过身来,待看到陈公虞手中的东西,它三个脑袋皆猛然变了脸色,仿佛被陈公虞捏住了什么命脉一般,顿时蔫了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世界万物皆可坠为恶魔,便是鬼,若是被有道行的术师以邪术利用,这…积蓄了百年千年的能量,也可化为恶魔,这是罕见的“鬼化妖”,被炼成怪物的魂魄不得超生,只有不断吸食阴魂,才得以存活。

闯入这里的玉女村村民,无疑是源源不断的食物,进入了它的地盘。

此时陈公虞所握的黄带上写着的,就是化妖之鬼的身份和生辰八字,捏住了它,就仿佛捏住了这怪物的命脉,加上黄带尾部坠着的头发,应该是陈公虞找到了化妖之鬼被镇在此地的肉身。

眼下这些东西被陈公虞握在手里,他忽然眼中一冷,左手自袖中抽出一道引火符,手中结印,将那些黄带烧了个一干二净。

“不,不要啊……”

火苗飘飘扬扬,而那三头六臂的怪物,开始疯狂地试图朝陈公虞冲过去,陈公虞眼中一冷,手中结印,身上顿时煞气大涨,一团黑气张牙舞爪地从他的身体里冲了出来,化妖鬼触到陈公虞躯体里的鬼影,都诡异的仿佛被一…比它们更强大的力量给吞噬了一般……

哀嚎遍野……

洞外的村民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一幕,有人带头哭了出来,随即是呜呜咽咽的一片哭声,他们畏惧而又崇敬于这世间存在的超乎人眼界的力量,刷刷刷跪伏了一地,喜极而泣……

这可怕的恶鬼,害死了一个又一个本该美好鲜活的生命,它们甚至化作人的模样,寄居在长老会的躯体里,生活在他们身边,害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一生……

11

待到万籁俱静,莫说是这里的村民了,就是叶苗,也是目光呆滞,不可思议地僵立在那。

世间之大,她所见过的的确是太少,只知世上有鬼,谁知鬼的形态,也是千种百般。

陈公虞的目光终于抬起,眼中猩红消退,目光落在了叶苗身上,他阔步向前,朝叶苗而去,反倒是叶苗鬼使神差地往后稍微躲了躲。

“你怕我?”

“陈公虞……”叶苗回过神来,面上一扫刚才的恐惧,讪讪地笑了笑,“我就是怕你又骂我平日不学无术,遇到危险不像你这么威风嘛!”

陈公虞的目光落在叶苗的脸上,良久,眼中的凝重才微微消退,轻声安慰她,难得的温柔道:“这次不怪你,鬼化妖不是寻常鬼物,常人是对付不了的,唯有怪物能……”

“你才不是怪物!”叶苗当即打断陈公虞的话反驳道,“你是大英雄!”

这话居然将陈公虞这张冰块脸给逗笑了,他低头看着叶苗,她身上所穿的红色的嫁衣并不华美,脸上的妆容也并不精致,半张脸的血看着也格外可怕。但看着身着大红嫁衣站立在自己面前的叶苗,陈公虞蓦然轻叹了口气,心中百感交集。

“昔日你我结亲,一切从简,如今想来,是让你受委屈了。”

“是啊……啊?”叶苗愣了一愣,抬起头来,陈公虞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并没有丝毫缠绵之意,叶苗几乎没法相信刚才那一番话是从陈公虞这冷冰冰的人嘴里说出的。

“刚才让那恶鬼死得太便宜了些!”陈公虞思及此,眼中一敛,泛着肃杀之意,叶苗岂能为他人身穿嫁衣,行冥婚之礼?

“说的也是,昔日你我就结了个契,什么也没有。”叶苗十分会顺杆往上爬,嘴里颇为不满地嘀咕着,还抬起手摸自己受伤的半张脸凑到陈公虞面前,抱怨道:“你看你看,我都受伤了,流……”

话音未落,叶苗顿时愣住了,刚才分明被割开了好大一个口子,皮开肉绽的,可眼下……叶苗抹去脸上的血迹,可光滑的皮肤下根本没有伤口,这让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伤口呢?

陈公虞的目光微敛,握住叶苗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的那只手,淡淡道:“看来咱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附近了。”

那个东西……激发了叶苗身体里的力量,本能地保护它的主人。

叶苗先前没觉得惊恐,眼下自己身上出现了这么诡异的场景,还是二十来年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她顿时觉得惊恐万分,手足无措。

“别怕,一切有我。”陈公虞忽然低声,口吻柔情,将慌乱无措的叶苗拥入了怀中。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她一身大红的嫁衣,他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叶苗的呼吸间,嗅到了那属于陈公虞的冰冷的气息,这强烈的安全感,让她顿时安静了下来,将脸埋在陈公虞的怀里,温顺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嗯,我不怕,我也会保护你……”

编者注:本文为《你的心里有鬼Ⅱ》第七篇。本系列每周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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