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星期一,我一到办公室便致电梶田家,是梨子接的。我交代了造访友野玩具的事,但并未提及详情,只说相关者的记忆没有可供参考之处,看来应该没什么好写的。

“你还专程替我们跑这一趟吗?不好意思。看来事情毕竟太久远了。”

“是啊。”

“算了。既然没打听到什么特别有趣的故事,那就表示我的……我们的编辑方针不用改变囉。”

她说正以梶田参加象棋社的照片为主轴,会见当时的车行同事或寄信征询。

“对了,你姐姐在家吗?”

“在啊,找我姐干嘛?”

这句如同迅速回击的反问,显现出她“书是我在写,你只要协助我就行了,没必要找我姐吧”的好强心态。说老实还真老实,说她孩子气也的确很孩子气。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

“那,我帮你转告她。什么事?”

她的态度强硬得古怪。

“那么,请你转告杉村会再和她联络。”

“啊……到底是什么事?”

我笑了。“是会长在担心她会不会真的把婚礼延期,就这件事。”

梨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那,我叫她来听电话。”

姐,你的电话——我听到她这么大喊。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聪美十分惶恐,我把友野玩具之行告诉她。

“梨子好像还在战斗状态呢。”

“对不起。那孩子好像在赌气。”

“我这样说或许太多管闲事,但你感到不安的事,真的不能告诉梨子吗?”

“那个……”

“不行是吧。”

“给你添麻烦真的很抱歉。”

“一点也不麻烦。只是,为了替令尊写书的事,如果一直和令妹处于争执状态,你也很不好受吧。”

聪美默然,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昨天,会长老师打过电话来。”

据说是下午两点过后。当时我正在友野玩具。

“让他老人家百般操心。他说很想和我见面,可是一直抽不出空。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你用不着这么歉疚。那,他说了什么?”

“谈婚礼的事。会长老师说他觉得延期的做法有待商榷,不过这种事最重要的还是当事人的想法,所以他叫我和对方好好商量之后再决定。他也责备我说不管什么事,一个人闷在心里烦恼都是不对的。还说这是我的坏毛病。不,我反倒认为他是在安慰我,因为他的声音很慈祥。”

“我也这么觉得。”

在电话中的短暂交谈,想必来不及提到绑架云云。

“我想和你见个面,方便吗?”

“我待会会去买东西。”聪美压低嗓门说。“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说声知道了就挂断电话。我在脑中想像聪美和我说话时,梨子隔着一段距离(脸色狰狞地)竖起耳朵聆听的模样。姐,你既然反对我做的事,那你和我的责任编辑有什么好聊的?

“早安……”椎名妹像唱歌似地打着招呼进来。

“姐妹吵架,一但闹僵了就很难收拾吗?”我问道。

“我只有弟弟,所以不清楚。”

“椎名妹,你和弟弟吵架时都是怎么解决的?”

她握紧拳头,秀出打排球练出的上臂肌肉。

“那是小时候才用武力吧。”

“现在也是。我老弟啊,逊得很。”

真是失敬失敬。

午餐前和聪美联络上了,但我们直到傍晚才见面。因为她的未婚夫说想和我当面打个招呼。他叫滨田利和,和聪美同年,任职于都内某电脑软体公司。

“他知道你忧心的事吗?”

“我全都告诉他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呃,该怎么说,就是你四岁时,被绑架的可怕遭遇也告诉他了吗?”

聪美迟疑了一下,做出肯定的答覆。

“这样吗?”我思索该如何开口。

“昨天,去过友野玩具之后让我再次感到……,不,你不想谈的事我不会勉强追问。可是,根据友野玩具社长的叙述,令尊令堂都是认真的员工,对于他们离职时的原委,好像也没留下什么特殊印象。因此,你所经历的可怕遭遇……,严重到令尊令堂因此不得不仓皇辞职逃离友野玩具,至少不是外人能够察觉的事态。我无意藉此断定这全是你想太多或其中有什么误解。只是,我还是觉得必须再问得详细一点……。只是,归根究柢我连这是不是我该问的事都不确定。”

我越说越吞吞吐吐,到头来还是受到菜穗子的影响。对一个小女孩来说,那也许是连回想都害怕的惊恐遭遇。

“对不起,你说的没错。”聪美沉声说。“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上次见面后,我也深自反省,那样不上不下地把话讲到一半,就算本来清楚的事也会变得模糊不清。如果真想隐瞒到底,就该永远埋藏在心底,既然要说就该完整交代才合乎道理。”

这位小姐连反省的方式都非常中规中矩。

“只是,那时才算真正的初次见面,我实在鼓不起那么大的勇气。”

这次碰面的地点还是在睡莲。我比约定的五点半提早十五分钟抵达,一看,聪美已在那儿等着了。

“滨田说他六点才能来。有点迟到、还请见谅。”

听起来已经是以滨田之妻的身分代为致歉了。

我把造访友野玩具的经过详细告诉她。包括荣次郎说的话、他的记忆状态,乃至他说的“既然没什么印象,那表示梶田应该是个规矩的员工”也原封不动地转告。

“这样吗……”聪美有点寂寥地低语。“我爸妈明明说友野玩具的社长非常照顾他们。像这种事,大概就是会错意吧。”

“令尊令堂谈论友野玩具时代的事情,是在你几岁的时候?详情梨子好像不大清楚吧。”

“她应该不知道。会聊起当年的往事,顶多只到我国中为止。我和梨子差了十岁,所以那时的梨子什么都不懂。”

“从那之后,包括友野玩具的事情在内的往事,你父母就再也没提过?”

“是的。计程车开得很顺手,他们的谈话重心也从过去转为今后的事。”

因此,姐妹俩的记忆才会出现这么大的落差。

“我一直在想,”聪美垂下眼说。“对我爸妈来说,梨子是个象征着人生重新来过的孩子。梨子出生,衣食不缺地幸福长大,大概就等于是我爸妈的人生重获新生的证明。你能够理解吗?”

我看着她点点头。她的言外之意我很清楚,撇开对错与否姑且不论。

“可我不同。对我爸妈来说,我是知道晦暗过去的孩子,是和他们共度人生低潮的孩子,所以我爸妈或许都觉得很对不起我吧。他们甚至这么说过。”

“令尊吗?”

“都有,两人都说过。”

“什么时候说的?”

“什么时候啊……”聪美看似不安地窥探我的眼睛。“三不五时就会说。比方说他们买给梨子以前我都没有的玩具……类似情形。不过,梨子懂事后他们就再也不说了。”

我鼓起勇气进一步追问。

“你四岁时,遭遇过被绑架的可怕经历。把你掳走关起来的人说都是你父亲的错。这个你和你父母谈过吗?”

聪美闭上眼,露出强忍情绪的表情,然后摇摇头。

“你没向你父母确认过。”

“没有。”

“完全没有?连一次也没有吗?”

对我来说,那似乎太不自然。四、五岁时当然不可能,但照理说成长到一个阶段后,如果那段可怕的回忆依然鲜明地留在脑海,应该会想问问看、探究一下才是正常反应吧。

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但大概追问得太烦人吧。我的疑问或许刺到她的痛处。

“你说,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聪美突然拔尖噪门反问。“小时候无法以言语描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根本无从说起。”

“是啊,但是懂事之后……”

“反而更不敢说,越来越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我记得的可怕遭遇,属于我爸妈讨厌、刻意迴避的那段过去,况且我爸妈好像也以为我不可能还记得。”

“你试着确认过吗?”

“我没有直接问过,要是做得到就好了……”她露出非常气恼的眼神。

“在同一个屋簷下,有个开朗长大的妹妹。我爸妈毫不保留地疼爱梨子。为什么会那么疼爱梨子呢?因为那孩子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也只能假装毫不知情、什么都忘了。我假装已把所见所闻都忘了,把从我爸妈那里听来的也忘了。我假装自己和梨子一样,可是我终究不可能像她一样。”

说到最后,她浮现自嘲的笑容。那是很不像聪美的笑法。

——我果然不行,不可能得到像梨子一样的待遇。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尽量沉稳地问道。

聪美深深吸气再吐出,一次、两次,然后才抬起脸。

“我被带去……某个陌生的房子。我爸妈不在,只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她告诉我,我不能出去。我哭着说我想回家。但她不让我走,也不开窗子。我哭闹着坚持要回家,她就把我关进厕所。在昏暗骯脏的房子里,厕所臭得几乎让我呕吐。我吓得直哭,哭累了就睡着了,可是醒来一看还是被关在同样的地方。也没东西吃,连水都不给。”

她痉挛般眼珠一动,嘴唇毫无血色。她的手握得死紧,手指关节几乎像要破皮而出。“那个女人好像一直在屋里打转。她坐立不安,总之就是不停地动来动去。我一叫她放我回家,她就隔着厕所门大叫:‘你给我安分一点、都是你爸的错,如果不听话我就杀了你’等等。再不然就是像野兽一样低声咆哮。有时,好像会和谁讲电话,但我听不清楚内容。”

说到这里,她颤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开水。溢出的水沿着下巴滑落。她的双眼深处闪着暗光。那是恐惧,想必还有愤怒。

我像要悄然憮慰她般开口发问。因为不习惯把那种字眼说出口,所以我有点难以啟齿。

“那个女人对你动粗了吗?”

“没有。”

“你有没有被殴打,或是遭到綑绑?”

“没有。可是……”聪美呢喃着“我好怕”。那是当然的,我说。

“就这样过了两晚,我妈来接我了。那个女人虽然又哭又叫拚命抗拒,可是我妈还是把我带走了。就这样总算回到家。”

某种东西在喀喀作酱。是聪美左手戴的手鍊型腕錶,撞击着桌子。

那就是绑架的经过吗。

“梶田不……令尊不在吗?”

“我回家之前一直没看到我爸,我妈和我先到家。他好像是过了很久之后才回来的。”

聪美的手指按着太阳穴,脸色苍白。

“你不要紧吧。”

“对不起。”她用手蒙着眼睛动也不动。我倒向椅背,喝着杯中的冰水,大概一口气喝掉了一半。

“那必定是可怕的经历吧。”

聪美没反应。

“这种时候还要追问实在很抱歉,但我想再请教一下。发生这件事时,是在哪个季节?”

“季节……我不记得了。”

“当时,你已经念幼稚园了吗?”

“念了。”

“那么,如果被关了两晚,就得向园方请假囉?”

聪美抬起眼,眨了半天。眼底的暗光虽已消失,但焦点仍晃动不定。

“是啊……当时是怎样呢?也许,是幼稚园放假的时期吧。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不是夏天。不……也许是夏天吧,总之屋里臭得不得了。我到现在还记得臭哄哄的,好像堆满垃圾。那可能是暑假期间吧。”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印象中好像也满身大汗——她不确定地呢喃着。

“你离开时,是令堂来接你的。”

“对。”

“那么,把你带去那间房子的又是谁?你还记得吗?”

聪美再次用手蒙着眼思考,连等在一旁的我都不禁身体紧绷。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那,你并不是被谁推上车,或是被拽着手带走囉?”

“对。可是我不可能自己跑去那种地方吧?也不可能是我爸妈带去的。所以……应该是对方以什么说词把我骗走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是啊,的确。”

在这种状况下这么说虽嫌不谨慎,但我还是察觉一件“好玩”的事。蹶起嘴亢声争辩时的聪美,和梨子非常相像。

聪美从皮包里取出香菸点燃。我摊开记事本,把刚才听到的记下来。聪美喷着烟,一直定睛凝视我的手。仿佛在监视我记录得是否正确。

“把你掳走囚禁的,是个女人没错吧。”那是最大的意外,所以我再次确认。

“对,是个女人。”

“大约多大年纪?”

“不知道。对四岁的小孩来说,只能区别老人和小孩。剩下的人想必统统都归类为‘大人’吧。”

“你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没听到回答,我抬脸一看,只见聪美摇头。

“不记得了。”

“毫无印象吗?”

“不是的。只是,我形容不出是什么样的长相。”

“刚才你说是个不认识的女人,在那之前,你真的一次也没见过她吗?”

聪美紧咬着唇,定定陷入沉思。夹在指间的菸冒出裊裊青烟。她用力把菸在菸灰缸中摁熄,仿佛就连这样都会令她分心似的。

“不知道。”她发出叹息般的声音,烦躁地将手指忽开忽握。

“仔细想想又好像不是全然陌生,脸型也隐约浮现眼前。可是,我就是无法具体说明,就好像对不准焦距。”

说不定,是害怕具体地回想起来吧,她僵着脸囈语。“所以才把记忆完全封印……。像这种事,常听说吧?”

的确,不过前提是在小说情节中。

“如此说来,那个女人和令尊令堂认识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囉。”

“可以……这样说……吧。”聪美似乎不太情愿同意。

我试着运用想像力,把四岁的梶田聪美换成现在的桃子。对于我和妻子的友人——虽然人数不多——桃子有什么样的认识呢?二十八年后,桃子还会记得他们吗?

除非是关系特别亲密、互动频繁,交情就像家人一样,并且交往时间长达一定的程度,否则四岁小孩应该不会记得吧。我渐渐觉得,如果对方仅是梶田夫妻的同事或附近邻居,聪美的记忆欠缺具体性也是理所当然。

正因为有这种想法,我冷不防脱口而出:“这样相当困难。”

聪美一听立刻反应起来:“你的意思是说难以相信?”她的声音再次尖锐起来。“你不相信是吧,因为太无跡可寻?”

我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梶田聪美。我的脸上想必反映出她的表情,我想让她察觉到这点。

聪美察觉到了,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她本来就是个聪明人。

“对不起,一时乱了方寸。”

“没关系。”我微笑以对。

聪美没有微笑,却拿起手帕擦拭眼角。她的睫毛膏晕开了。

“你回家后,父母对这件事说过什么吗?”

“我妈对我说,留下你一个人真对不起。我爸倒是什么也没说,不过两个人都变得好憔悴。”

“那么,你父母并未向你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对。”

“如此说来,当时没有付钱——也就是交付赎金给绑匪的说法,纯属你自己的想像?”

“对。因为我家没有那笔钱,况且在我被囚禁的过程中,那个女人也没提过钱。她只是不断强调是我爸害的、都是我爸的错。”

我边做笔记边思考。对于好不容易才带回家的稚龄女儿,梶田太太说的是:“留下你一个人真对不起。”

对于遭到绑架,好不容易才救出来的女儿这么说?

不是说幸好你平安无事,或询问没有受伤?

这样岂不是牛头不对马嘴?

我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我希望聪美先恢復镇定。

“你父母离开友野玩具,是在那件事发生后,大约过了多久的事?”

“这个嘛……过了多久啊……”

聪美再次闭眼,一边用手指搓揉太阳穴,一边陷入沉思。

“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左右吧。不,也许更早。”

“搬离员工宿舍时,你父母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说。只说我们要去别的地方。”

从八王子搬到哪里,聪美已不记得了。不过,她说当时曾暂时和梶田分开,母女俩相依为命。

“幼稚园也临时换了一间吧?”

“我是满五岁之后才重新上幼稚园,那时在千叶,市原附近。我还留着当时在公寓前拍的照片。”

在他们终于回到东京,进入东京共同无线计程车行任职之前,梶田做过各种临时工,手头上似乎相当拮据。聪美在这里上了小学后,“曾经交不出营养午餐费,害我觉得非常丢脸。”

在这个时期,梶田太太好不容易怀了第二个孩子,却不得不拿掉。这时聪美六岁。他们又退回颠沛流离的不稳定状态,没有多餘的心力养育第二个孩子。

“结果,我爸妈大概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终于决定回东京找工作。在市原只住了两年左右,我又得再次换小学。”

不过,她说那个决定是对的。她早就嫌市原的公寓太小,能搬家她很高兴。提到这个,她的眼中总算重燃光芒。

梶田逐渐习惯计程车司机的工作,生活安定下来。梶田太太怀孕了,那就是梨子。这次不用再忍痛牺牲小孩,婴儿得以安然出生。

梶田家的晦暗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令尊在东京共同无线计程车行时,你们住在哪里?”

“足立区。一个叫做梅田的地方,就在计程车行营业所旁边。”

起先住公寓,等到梨子上小学那年,他们终于搬进独门独院的房子(虽然还是租的)。同样位于足立区内。

“如此说来,你们搬到现在高圆寺南的公寓是在……”

“在我妈过世之后。”住公寓是梨子的要求,高圆寺南那间公寓据说也是她选的。

“她说想住在时髦的街区,起先还说要住自由之丘或代官山呢。”

聪美第一次流露出既像在批判、又像在揶揄妹妹的语气。

“虽说是租的,但那栋房子毕竟留有我妈的回忆,起先我爸一点也不想搬家。我在猜想,说不定是因为高圆寺离八王子很近,所以才不愿意——虽然他没这么说过。不过最后,我爸还是屈服在梨子的撒娇下。”

儘管虽然不情愿,迴避的念头却也没强烈到必须驳回宝贝梨子的心愿,于是他们迁居到东京西边的社区。诚如聪美所言,搬到高圆寺的确比起住在足立区离八王子近多了。

历经岁月更迭,过去逃离的地区已在记忆中逐渐淡薄,没什么好紧张的了——我试着www.这么想,把自己假想成梶田。

该畏惧的过去怎么也看不分明,所以连想像都无法聚焦。

遭到囚禁、责骂、连吃的也不给,被陌生女人歇斯底里的言行举止给吓坏。对四岁小孩来说想必是可怕的经历。不过,我虽然对聪美的叙述深感同情,依然无法把这件事放置在梶田夫妻的人生中。这起奇妙的绑架事件,到底是该嵌进哪里的断片?

“对不起。”

某人的招呼声令我和聪美同时仰脸。一名腮帮子留有青色鬍碴的宽肩男子,紧贴我们的桌旁而立。

“抱歉迟到了。”他向聪美道歉。短短一句话,便让失去生气的聪美双颊恢復血色。

他是个健康的男人。这句话道尽我对滨田利和的印象,见过他的人想必十人之中有十人都会这么想吧。

不仅是因为晒得黝黑、看起来很强壮、眼睛明亮有神、体格魁梧这些外表上的因素。声音和说话方式,视线的落点,点头时的小动作,一切都很正派,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我们就像一般上班族,先交换名片。他的头衔印的是“顾客服务第二部门主任”。

“贵社今多财团没有使用我们的系统吧,真是遗憾。”

他的语气虽然万分遗憾,表情却笑得很开朗。寒暄完毕,他就说声“不好意思,今天好热”,把西装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浅蓝色条纹衬衫看起来充满年轻朝气。他和聪美同年,所以只比我小三岁。可是,看到他的装扮,我忽然觉得自己好老。

“总公司大楼的吗?”

“是的。贵社的LAN(区域网路)系统,在落成公开招标时,敝社是第二顺位,以些微之差落败。”

“不好意思。”礼貌上我还是道了歉。聪美笑了。手似乎也不抖了。

“要是早点认识聪美小姐,应该可以拉个关系。”

“那怎么可能,我爸只是个司机。”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

客服第一部门负责新机装设计昼,第二部门的工作则是后绩的维修管理与处理客诉。

“简而言之就是替第一部门擦屁…,很倒楣。”他豁达地说。这种圆滑客气的语调和干练俐落的态度,似乎是天生个性加上职场训练累积出来的成果。

两人这么并肩一坐,看起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年前,他们是在友人的婚宴上认识的。

“说来真好笑,我是新娘的朋友,她是新郎的朋友,通常应该是反过来才对吧。所以,起先我们彼此都在试探对方,怀疑对方是不是被新郎新娘给甩了。”

才没那回事呢——聪美脸上带笑却认真反驳。

“完全不是那样。讨厌,一天到晚开玩笑。”

你们感情真好,我说。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和滨田嬉闹的聪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地活泼开朗。要是她能一直保持这样就好了。

这时,我察觉一件事。我没看过聪美戴戒指。就连现在,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也毫无装饰品。照理说她应该早已收下婚戒了。

虽然我并不想拿自己当衡量标准,但我订婚时可是按照常规花了三个月薪水买钻戒送给菜穗子。她也一直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至少和我见面时一定会戴。

应该没什么特殊含意吧。两人如胶似漆,以聪美正经的个性,也许是觉得平时戴着昂贵的婚戒到处跑太招摇吧。

“人家特地抽空和我们见面,你就别再说废话了。”聪美看似幸福地展颜,训斥着未婚夫。

“没关系。你们这么恩爱真令人嫉妒。”

“对不起。”滨田乖乖低头致歉,变得有点正经。

“刚才我到的时候,看到你非常严肃地在和聪美交谈,所以我不太敢出声,不小心听到你们的对话。”

他看着聪美,“你终于说出来了吗?”他问。聪美点点头。

“怎么样?听起来很奇怪吧。”说着,滨田朝我灵活地挑起一边眉毛。

“你早就知道了吗?”

“我听过。早在很久之前,应该是一年前了吧?”

被他这么一问,聪美似乎很羞怯。

“那么,梶田先生过世前你就知道了。”

“对。我们本来正在聊小时候的事,结果她就主动提起,说她有过可怕的回忆。”

想必是因为那时两人已缩短距离,认真地交往,所以聪美才会把自己心中的伤痕坦诚相告。我决定谨守礼仪,不去深入想像那个场面。头一次看到聪美害羞,还挺惹人怜爱的。

“从那时起,我就说她想太多了。”

什么绑架嘛,他说。“太夸张了。”

“可是,那件事的确不寻常。”

“是没错啦,但是,”衬衫包裹的双臂在胸前交抱。这也是客服人员的品味教养吗?即便在这傍晚时分他的衬衫领子依然硬挺。“更扯的是她,梶田伯父一死,她居然说那不是意外,也许是计画杀人。我真的差点跌倒。没想到她那么钻牛角尖,吓了我一跳。”

“可是……”

聪美缩起身子。不只呈因为这个姿势,有滨田坐在旁边,她看起来好像整个人小了一圈。

“杉村先生觉得呢?”

我慎重思考。从滨田轻快的语气,可以感受到他就是在脑袋如此认定后,才刻意这么表现的意图。看来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担心聪美。

“至少,梶田先生过世的意外和聪美以前经历的可怕事件,似乎该分开思考比较妥当。因为要杀人时,用自行车去撞,并不是什么精确的做法。”

“你看吧,我就说吧?”滨田气势大振。“更何况,假设……,我是说假设喔,你四岁那年发生的事件,真的是因为你爸和谁结怨而引起的,但你爸过世是在那件事发生后的三十年。都三十年了……,就算是杀人命案也已过了整整两次追诉时效。天底下哪有人恨意这么执着的。”

“正确说来并不是三十年,是二十八年。”聪美小声反驳。当然,她既未生气也没有敌意。

“你就是这么一板一眼。”滨田忍俊不禁。“那我订正一下。天底下哪有人会为了一件事恨上二十八年。要是真有那么强的恨意,早就已经动手了。”

滨田说完之后,大概自己也觉得这样太轻浮吧,他慌张地猛眨眼,“抱歉,我说话太不知轻重了。”他补上一句。

“没关系。”我在考虑是否该再说一声“你们真恩爱”。

“我认为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二十八年前聪美经历的事件弄个水落石出。只要能查明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聪美的不安应该也会略微消解吧。”

这对金童玉女,不约而同地瞪眼看着我。

“这种事真的做得到吗?”滨田问。“这种事”这几个字,和聪美的声音形成合唱。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不过可以调查看看,就像现在正在做的这样。”

“可是,友野玩具的社长,根本不记得我爸妈。”

“社长还有太太,也可以请教当时协助社长的一位关口。事情还没到完全绝望的地步。说不定能查出什么。”

我打开夹在腋下带来的档案夹。取出那张正月纪念合照,放在桌上。

“这是我向梨子借来的。我拿给社长看,他还记得很清楚,说是昭和四十九年拍的。那时聪美小姐三岁吧。”

滨田兴味盎然地把照片拉近面前,找到精心装扮的幼女后,就指着问“这是你吧”。

“你一点也没变,长相和现在一样。你爸妈也一起拍了照耶。”

至于聪美,表情就像人家把尸体照片推到眼前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正眼瞧一下。

“这个,是怎么回事?”她问我。我就知道。

聪美似乎警告过梨子不准把这张照片拿出去,不准用,你没那个权利——即便我也觉得这么说有点恶意。

她应该预期得到妹妹会翻出父亲的相簿寻找线索,所以与其强辞夺理地找藉口阻拦,还不如先把相簿藏起来,或是把这张照片直接抽掉更省事,结果她却没这么做。那大概是因为在梨子拿给她看之前,她根本没看过、也不知道有这张照片吧。为了躲避可怕的记忆,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敢正视父母的过去。那么,想必也不可能翻开相簿看过。

“这是当时友野玩具的员工齐聚一堂拍摄的纪念照。据社长表示,当天为了庆祝创业二十周年,特地请大家喝春酒,所以能出席的员工全都来了。如此说来,在这些人当中,说不定也有那个囚禁你的女人。”

聪美顽固地将目光离得远远的,拚命摇头。“我不记得那个女人的长相了。”

“就算无法说明长什么样子,至少还有印象吧?说不定看到了会想起来。”

“嗯,就是啊。”滨田也同意。

“那个女人不见得是友野玩具的员工,说不定只是附近邻居吧?”

“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排除可能性吧。”

“你就看一下嘛,没事的。”滨田轻搂她的肩膀催促。“如果能查明是谁,就有办法解决了。”

聪美仿佛担心如果不提高警觉也许会被照片中伸出的手陷住喉咙般,战战兢兢地伸长脖子,凑近窥视。一旁,滨田也摆出同样的姿势。

数秒之间,我就这么等着。最后聪美一脸如释重负地,再次摇头。“认不出来,这上面的女人我都没见过。”

滨田仿佛要打圆场般,来回审视着我们俩的脸,一边说:“因为所有的女人都盛装打扮嘛。还有欧巴桑特地梳了日本发髻,这样看起来也许会判若两人吧。”

这点他倒是说的没错。我数了一下,纪念照中共有十二名女性,其中穿和服的多达十人。虽然只有一个人梳日本发髻,但在当时,正月盛装穿和服时,女性通常会配合服装做头发,所以另外九人的发型想必也和平时不同。

“是啊,也许是因为这样才认不出来吧。”未婚夫的拔刀相助令聪美仿佛获得救赎般。

“那么,撇开那个令你害怕的女人不论,照片上还有没有谁是你有印象的?当时你们住在员工宿舍,令尊令堂的同事,对你来说等于是邻居的叔叔阿姨。你还记得看过哪张脸吗?”

聪美考虑了一下。只听见呼吸声。

“这个阿姨……”说着,她指出前排第二个中年女人。“这个人好像就住在隔壁。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

滨田仿佛又要打圆场,对我说:“仔细想想,我对四岁时附近的邻居也毫无印象了。”

其实我也一样。本来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找到线索,但是看到对方满脸困惑,反倒像是我在欺负两个年轻人了。

“照片上除了你就没别的小孩。就这些人的年龄来说,应该有更多小孩才对。”

滨田果然体贴周到,立刻转换话题。

“是啊,就只有我。”

“你还记得在员工宿舍和谁一起玩过吗?”

“那时的确有比较要好的朋友,在幼稚园,不是宿舍的小孩。”

我以前没什么朋友,因为我很内向,聪美说。

“宿舍虽然也有小孩,可是他们不让我加入。”她说得感慨万千。

“拍这张照片时的事你还记得吗?”滨田问。

“多多少少吧。”

我暗自想像。虽说是邀请眷属一同参加的新春酒会,但大人的聚会对小孩来说当然很无趣。酒席进行到一半,小孩就已纷纷跑出去玩了。正值新年,想做的事有一大堆。即便大人说要拍纪念照,大家还是玩疯了,也不知道正在哪里玩,怎么喊也喊不回来。无奈之下,也不能让摄影师一直枯候,只好就这么拍了。

于是这张合照上,只有无法加入那群小孩、默默留在父母身边的梶田聪美,在大人的环绕下一脸寂寞地入镜。

“我知道了,你不用在意。”说完我就把照片收起来。聪美向我道歉,这让我更加觉得自己像个坏心眼的上司。

“葛蕾丝登石川公寓那边,我也打算认真调查一下。”为了赶紧转变气氛,我努力用开朗、可靠的语气说。

“噢,事故现场的……?”

“是的。梶田先生是为了什么事去那栋公寓也是个谜。如果能查明他去做什么,从那方面或许也可减低聪美的不安。”

据说梶田曾对聪美说,在她结婚之前,有件事非得先好好解决不可。

聪美把那句话,和父亲造访葛蕾丝登石川公寓之行联想到一块。

“小梨不是说只是出去兜风吗?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疑问的样子吧。”滨田向聪美问道。他直呼未婚妻的妹妹“小梨”。

“关于这点,我现在也越想越迷糊了。”聪美说得很含糊。

我对她一笑。“总之,我先尽量调查看看再说。”

如果问我具体要怎么调查,我还真无从答起。难道要把将近四百户的门一一敲开,打听有没有名为梶田信夫的人来府上拜访过?这样才算是认真调查吗?

我好像也有点迷糊了。总之现在什么也别问我。我一边收拾档案夹,再次转移话题。

“对了,婚礼和新生活的筹备进展如何?”

滨田和聪美面面相覷。滨田露出腼腆的笑容,聪美有点消沉。

“她说,想把婚礼延期。”

“是,我听说了。梨子也激动地表示,应该先抓到撞死父亲的兇手再说。”

“她居然这么说吗?抓兇手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吧,真拿那丫头没辙,简直像小孩一样。”他喜孜孜地摆出兄长的姿态。

“服丧的心情我能理解。”

“才不是那样。聪美她呀……,哎,这种常识性的因素固然也有,但其实另有真正的主因。”

我看着聪美的脸。她缩起身子。

“婚礼会场那边的人也说了,服丧期间还是可以配合服丧调整喜宴的安排,总之对应的方法多得是,比方说取消华丽的点蜡烛仪式之类的。至于取消婚礼,因为不太吉利,我爸妈也说事到如今应该用不着延期。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希望她赶快嫁进门。因为我家没女孩,我爸妈都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

我想起梨子说过,姐姐很讨未来公婆的欢心。

“可是她呀,老是担心如果没搞清楚梶田伯父的过去就这么结了婚,说不定会给我和滨田家带来麻烦。真是的,瞎操心也该有个限度,你说是吧?”

我有点不明其意。

“你的意思是说,对梶田先生怀恨在心的人,或许也会破坏你们建立的新家庭?”

“是的。很像电视上推理单元剧的情节吧?”

我深有同感。连究竟有没有这号人物都还不确定,她也未免太会瞎操心了。岳父说“聪美胆小”的确是一针见血,“所以,一点小事也能闹得鸡飞狗跳。”

但在同时,我也觉得这胆怯的美女惹人怜爱。如果放任不管,她大概会钻起牛角尖,越来越钻进死胡同,一个人抱膝坐在那里面吧。她实在令人忍不住想招呼过来一起玩,想伸手拉她出来,好好照顾她。

难怪岳父虽然取笑聪美瞎操心,却还是流露出慈爱的眼神。滨田想必也深受聪美这种与外表不符,宛如易碎玻璃的纤细强烈吸引吧。像这种开朗豁达的男人往往如此。

如果结了婚,有滨田这个强悍的划桨手,聪美的人生必定豁然开朗,可以横越过去她不敢扬帆出航的七海三洋,可以在任何港湾下锚停泊,也可以见识到前所未见的新景色。等到生活这么一改变,对于父亲过去的阴影,或许也会随之不再介怀。

“那么,婚事还是会照预定计画进行囉。”

“对。昨晚也在我家好好讨论过了,对吧?”

被滨田这么征求同意,聪美终于恢復笑容,我也鬆了一口气。很少看到像她这么适合笑容,笑容却又如此稀少的人。我指的不是基于礼貌或隐藏悲伤的社交性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笑容。

后来我又和滨田闲聊了一阵子上班族的话题,而聪美也不时顽皮地打断滨田的话搅局。滨田相当用功也很有企图心,他告诉我将来打算自立门户。

“不过这个爱操心的家伙,说我好不容易才进入理想公司,辞职太可惜,现在就已经强烈反对了。”他戳着聪美笑道。我想起友野荣次郎也曾同样用肘尖戳着儿媳文子。

有一天,我也能够当着即将组成家庭的小情侣面前,一边用手肘捅着菜穗子,一边说什么“我家这口子年轻的时候”云云吗?我也会一边与桃子及她的未婚夫共进晚餐,一边谈论起“想当年我们谈恋爱……”吗?

我和妻明明应该算是恩爱夫妻,为何每次一有点什么事,我就会开始思考自己将来是否也能这样呢?究竟是我们之间有哪一点令我產生这种疑问?

因为我和聪美一样胆怯。我们总是不断回头,忧惧着是否有什么东西紧追不捨。

那是为什么呢?聪美,是因为害怕过去。而我,是因为害怕现在的幸福。

正当我一边看着恩爱的滨田与聪美,一边如此茫然浮想之际,滨田放在桌角的手机尝了。流洩出悦耳的和絃铃声。

我心头暗奇,这个旋律好像在哪里听过,并对于自己的念头感到双重惊奇。就在最近,似乎才刚发生过很类似的情况。

某人也使用同样的来电铃声……滨田慌忙地抓起手机,匆匆起身离席。由于动作太急,不慎撞到桌子,杯子随之晃动。

“啊,对不起。”

滨田一边道歉,一边跑出店外。隔着入口的玻璃门,可以看见他把手机贴在耳上,背对我们这边的身影。

我转过头,朝聪美一笑。“他好像很忙。”

聪美没看我,甚至没察觉我在对她说话。她正凝视着滨田,仿佛静止画面。愉快对话的餘韵虽然令她的嘴角上扬,但除此之外全都停摆了。就像电脑当机,就像某种东西、某个人,对她做出了错误的操作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