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一早,开完下一期杂誌的企划会议,一回到办公桌前电话就响了。是梨子打来的。

“早。”声音充满活力。

“我整理了我爸的旧相簿,另外,也找到堆满贺年片和信件的箱子,大致瀏览后,我试着定出写作大纲,可以听听你的意见吗?”

乐意之至,我回答。反正我也有点事想避开聪美,私下问梨子。我们约好下午一点,还是在睡莲碰面。

上午我排了一个采访工作,是替连载单元“幕后铁人”做采访。目的是要听听财团旗下的各公司内,负责总务与庶务工作的员工心声。无论一家公司营业内容有多特殊,即便是专业人员占了大半,还是得有总务和庶务负责内政、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而这部分是否称职甚至会影响业绩,因此总务与庶务算是幕后功臣。在园田总编的提议下,我们开始企划、连载这个单元。标题用“功臣”未免太平凡,所以改称“铁人”。不过在我看来,两个名称都差不多。

采访对象多半是总务课长,若总务与庶务独立成两个部门,则优先选择庶务主管。

这个月轮到“今多绿园”园艺造景公司。该公司一手包办集团企业内的公司大楼和办公室造景与绿化工作,以及出租观叶植物的管理等等,是今多财团嫡系的子公司。

该公司的庶务课长,是个和园田总编同年的女性,看似比她年轻两、三岁的男职员也陪同在场。他说:“我不是庶务课的,不过难得有这个机会,想做个自我宣传。”说着递给我一张名片。

名片上印的头衔是“屋顶绿化企划‘创世纪计画’特别研究员”。

“今多绿园成立了一个企划小组,目前正积极研究都市大楼的屋顶绿化工程,手上也有几个正进行实验的企划案。这是针对大都市的温室效应最根本的解决之道。我们热切期盼,集团企业的各位都能加深认识深具潜能、足以大幅改善都市居住环境的屋顶绿化工程。”

在他暂停广告、换气的当口,我才得以委婉地打断他:这听起来非常有意思,也很符合当今商机,我想另找机会再做专题报导,你看怎么样?

他当下毫不客气地反问:“什么时候做专题报导?”

“我会立刻召开企划会议,一决定马上通知你。”

这个话题的确很有趣,不过不能让这小子没完没了地猛打广告。

“如果能有大篇幅的报导,那当然是欢迎之至……”

这下子总算得以采访庶务课长。创世纪计画的研究员还继续赖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不肯走。

无论在哪家公司,只要是打理内政的员工,他们的烦恼与苦水都有个共通点——日常杂务永远做不完,往往都在重复同样的工作;为了琐事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却没什么成就感;难以得到公司其他部门员工的理解及协助、肯定。

“我记得是上上一期吧。负责管理今多大楼的总务次长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那位次长也是女性吧?”

那次也是我去采访的。“对,没错。”

“如果是女职员,能够当上什么庶务课长或总务次长,大家就会觉得已经很有出息了。可是如果是男职员,这种职位往往被视为打入冷宫。换句话说,总务和庶务不是男人一辈子该做的工作,所以,交给女人去做就行了——我认为大家如果不改变这种心态,今后公司不会有前途。”

创世纪计画先生一脸很想发言的神情,但我没给他机会。女庶务课长也一样,连瞧都不瞧他一眼。

“公司的内政很重要。如果是小型公司,光是着力在这方面做改善就能大幅节省经费,有时甚至比胡乱裁员更有效。”

我听得很专心。这则报导一旦刊出,一定会获得共鸣与回响。如果能藉此为庞大无比的今多集团跨越业种的各公司创造出横向连结,那么《蓝天》存在的意义也会大为提升。况且,她的叙述相当具体而有趣。

采访最后,我问道:“能否谈一下,现在有没有你最期望之事,或最想解决的问题?”

这位女庶务课长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可是会牵扯到非常私人的问题……”

“没关系。”

“说来说去还是小孩吧。我的老大上幼稚园大班,小的上托儿所。以我的情况,假日除了业务上的需求,也常为了筹备公司活动跑来加班,所以星期六、日没有地方能让我安心托付小孩是最大的烦恼。也不能老是指望我娘家的父母……”

“请你先生照顾小孩不就行了。”创世纪计画先生插嘴。

“我先生也忙于工作,不能老是指望他。”

实在无计可施。有几次,只好拜托住在同栋公寓的家庭主妇,此人个性随和、喜欢小孩又很亲切,帮了她不少忙。

不过,“去年冬天,我的老大手上带着烫伤回来。伤势倒也不严重,是不小心碰到暖炉。那位太太很内疚,再三向我道歉。我虽然很震惊,但也不好意思抱怨。毕竟人家也是好意帮我带小孩。可是,一想到万一受了更严重的伤怎么办?我就开始胃痛……”

从此,她就不太敢把小孩托给那个太太,而两人之间也变得有点尷尬。她沉着脸说,真的很遗憾。

“不过话说回来,”创世纪计画先生再次插嘴。“小孩不可能永远是小孩,等他们长大就不需要照顾了,也就是说育儿总有结束的一天。可是企业活动可没有结束的时候,站在上头的人,最好不要只看眼前的问题。”

场面顿时冷掉。恰好也已过了采访时间,我向她郑重道谢后按停录音机。创世纪计画先生再三强调“专题报导的事务必拜托喔”后终于离开会议室,女庶务课长这才苦笑着压低嗓门发话。

“他啊,一心期盼创世纪计画能够传入会长耳中。因为不管怎么说,《蓝天》可是会长亲自担任发行人的特别社内报,所以他觉得这是大好机会。”

我也回以苦笑。“我知道。不过,各公司进行的企划案,就算不透过《蓝天》,会长也全都瞭如指掌。”

撇开这个不谈,该主题应该倒挺有趣的,我还是答应他做个专题报导。

大概受了上午采访的影响,在睡莲等梨子时,我不断思考如何兼顾工作与家庭、职业妇女的结婚与怀孕生子、怎样兼顾工作与育儿等等问题。也许是因为这样,等她在我对面一落座,我首先开口问道:“在进入正题前,我想先问一下,听说你姐姐打算把婚礼延期是吗?”

梨子名副其实地瞠目以对。今天她的眼影画得比上次浓,不过衣服的色调也戏剧化地抢眼,所以整体颇为协调。看起来艷光照人。

“是我姐这么说的?”

“两位去拜访会长时,好像提过这件事。我是听会长说的。”

“噢,我想起来了,”梨子说着点点头。“其实也不算真的去找他商量。应该说是聊着聊着就稍微提到了。”

“她是真的打算这么做吗?”

“你不觉得这样比较好?杀父仇人都还没找到耶,现在根本不是沾沾自喜的时候。”她的话中带刺。

姐妹俩的意见似乎还没达成一致,仍处于小小的口角状态。

“是聪美未婚夫的家人,不想在服丧期间举行婚礼吗?”

“谁知道。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介意吧,而且对方的父母好像也很喜欢我姐。”

“既然如此,不用延期也没关系吧。能否逮到肇事逃逸的犯人和聪美的喜事是两回事。你姐姐也不可能是沾沾自喜地结婚。会长也说了,照原定计画成婚的话,梶田先生应该会比较高兴。”

梨子虽然没回话,不过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并不认同。本来我打算委托她,把会长的意见转告聪美,但现在我觉得还是自己和聪美联络比较好。

梨子除了肩背名牌皮包,还拎来一个足可供三天两夜之旅用的大型波士顿包,此刻就大剌剌地放在她隔壁座位上。

“里面是你整理出来,关于令尊的资料吗?”我催问她。

“对,我把可能有苗头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塞进去带来了。”

她拉开拉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取出塞得鼓鼓的大信封,以及用橡皮筋绑着的旧纸盒,摆放在桌上。接着,又拿出一本笔记本。

“我拟了采访项目,还把参考来源的照片与信件编了号,整理出来以便互相对照。你可以看一下吗?”

只看一眼翻开的那页,就知道她做得相当有板有眼。

“短短两天就有这种成果,你很拚喔。”

梨子开心地笑了,是那种能令周遭顿时一亮的笑容。

“我很拚命喔,我可是认真的。”

信封里的照片和文件、纸盒里的信件都贴着标籤,添上编号与标题。益发令人佩服了。我一说要看,梨子有点洩气地垂下脑袋说:“我还没吃午饭,肚子快饿扁了。我可以顺便叫份午餐吗?”

“好啊。对不起我没注意。你儘管吃。”

“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好菜?”

“这里什么都好吃。今日特餐,是义式煎土鸡排。”

梨子喜孜孜地挑选菜色,叫来老闆。我则着手检视她的笔记。

我建议她锁定最近这十年的事进行调查的那番话,梨子似乎听进去了。有两个在计程车行时代和梶田走得较近的人,被放在“当面拜访”的名单最前头。他们好像也参加了梶田的丧礼。笔记记载的姓名底下还有住址及电话号码。他们每年都会互寄贺年片,今天最新的那一张,贴着标籤。

还在计程车行时,梶田好像曾加入象棋爱好会。纸盒里放着他参加一年一度的业餘大赛时的纪念照。梨子就是从那之中拣选出可以根据贺年片及丧礼签到簿联络上的人物,写下爱好会的干事是当时在总公司当接线生的寺井。他还没退休,至今仍在“东京共同无线计程车…份公司”这家计程车行上班,上面还以不同颜色的原子笔注明:蒲田营业所。

“令尊生前喜欢下象棋啊。”

我从笔记中抬眼发问。梨子正好塞了满嘴的三明治。她倒也不尷尬,就这么“嗯嗯嗯”地猛点头。

“该说是棋艺不高却热情十足吧。”她边咀嚼边说,又喝起冰咖啡。

“听说参加比赛一场也没赢过。这件事,也是寺井告诉我的。”

“你已经和他联络过了吧。”

“对,今天上午。他说完全不知道我爸过世,好像很惊讶。还说老同事都不告诉他,太见外了。”

可能是因为中元节期间猝死,来不及通知吧。

“听说我爸经常去爱好会。不过,他的棋艺这么差劲,在家当然不好意思提。我姐和我都没听说过,他参加比赛的事也一点都没察觉。他虽然常一个人玩报纸上的象棋棋局,却总为了解不开谜底而伤透脑筋。他果然棋艺很烂。”

这口口声声的“很差劲、很烂”中带着亲暱,但用词还是很辛辣。

虽无恶意,但嘴巴有点毒——我妈总是用“嘴巴有毒”来形容这种人。说穿了很简单,我妈只是原封不动地沿用周遭人对她的批评。梨子的毒相较之下还算是可爱的,我妈的嘴巴是毒蛇的那种毒,我也多次尝遇苦头。

当面访谈的名单中,也有桥本夫人的名字。梶田的前辈桥本是岳父和梶田的介绍人,可惜早已辞世。

桥本夫人名叫敏子。现已八十高龄,资料上写着她目前住在琦玉县行田市内的老人安养院。

“桥本敏子的事,你是从她小孩那里问来的吗?”

大概是饿坏了吧,抑或是当着我的面吃得比较急,梨子一吃完东西便点起一根纤细的Menthol凉菸。

“是的。她儿子来参加过丧礼,所以很快就取得联络。”

“这上面写她住在安养院……那她的健康状态不知怎样?”

“好像不太理想。听说老人痴呆的毛病越来越严重。”

“这样的话,要问她往事说不定很困难。”

梨子姿态可爱地吐着烟,“应该说根本没指望。我爸受雇当上会长老师私人司机的原委,以及之后的生活,只要问会长老师就行了,根本用不着特地去安养院,你说对吧?”

我同意,不过还是在记事本上抄下桥本敏子的资料。

梨子把书的架构——也就是梶田信夫的人生——大致分成三章。第一章是孩提时代。第二章是从成年后到开计程车之前的生活。第三章则是之后的人生,这一章又细分为两个部分。包括他在东京共同无线计程车行任职的时期,以及他成为今多嘉亲私人司机直到辞世为止的时期。

“不过……”梨子说着把菸摁熄。“他很晚才生我,那年我爸妈都已四十三岁了。”

梶田和妻子同龄。

“听说我爸是在四十岁那年进入共同无线计程车行,所以我只认识当计程车司机的爸爸。因此再怎么写还是会把重心放到那部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取材内容本来就锁定在最近十年。”

“我觉得这样很好。之前发生过的事,只要在你从父母生前听说的回忆中添加一些采访到的资料就足够了。能让读者感受到令尊直到过世前还活得生猛有劲就行了。”

梨子把目光落在我从箱中取出排列的照片上,从中拾起一张最老旧的,莞尔一笑。

“这张,是我爸在婴儿时期的照片。”

已褪成暗褐色的黑白照片中,脸颊胖嘟嘟的婴儿正瞪大眼望着镜头。应该是一岁左右吧。不是被某个大人抱在怀里,而是独自坐在椅背很高的豪华座椅上。想必是在照相馆拍的吧。

“这婴儿的表情和你刚才傻眼的表情一模一样耶。”

“会吗?很少听到别人说我们父女相像。”

虽然聪美说妹妹对父亲的过去毫不知情,可是梨子对于梶田年纪轻轻就离开老家,从此和老家的亲兄弟断绝来往的情况知之甚详。她说是梶田自己告诉她的。

“我爸说他手边就只有这么一张小时候的照片。说到这个才好玩呢,他说当初要离家时,觉得带一张旧照片比较好,就把挂在老家墙上相框里的照片,偷偷拿出来带走了。”

“这个举动应该是为了日后留念吧。”

“才不是。”梨子发笑地拚命挥手。“是为了将来。等到有一天扬眉吐气,该怎么说?成为励志……哎呀,不是常听人这么说吗?”

“励志传记中的人物?”

“对对对,就是那个!到那时报章杂誌不是都会来采访?他说到那时候就会派上用场了。”

梨子笑了,我也跟着微笑。心中讚叹着梶田年轻时的好胜心、凌云壮志,以及他在壮志未遂的人生尾声,能够含笑向宝贝女儿说出这番话的幸福。

“我爸,原本一定很想像会长老师一样吧。”

梨子瞇起眼,用她那精心保养还涂了指甲油的纤纤指尖宠溺地抚着旧照片中的婴儿脑袋。

“他曾说:‘我以前一直抱着侥倖投机的心理。可是人生的成功与幸福,都不是靠着投机就能抓住的。所以你也一样,在挑选结婚对象时,一定要仔细考虑这一点。’他说冒险与野心,就像葱苔蒜,加了会让人生更美味,但光靠它们终究做不出一道菜。”

“这句话说得很棒,你不妨写在书里。”梨子满脸开心,直点头。

聪美对父亲往事的苦恼,想必大部分是瞎操心,是她内向自闭的心灵投射出的幻影乌云。现在,面对着梨子坦然表现出深爱父亲,无论今后都将永远把这段回忆铭记在心的笑容,我似乎能理解聪美不愿她的笑容染上丝毫瑕疵的想法了。

“我认为大纲拟得很好。”我心中忽然溢满温情,如此说道。

“令尊的孩提时代,会根据你采访到的资讯重新整理吧?抑或你打算实地探访令尊的老家?”

梨子摇头,染色的头发闪闪发亮。“不至于那么大费周章。不过,我打算去水津,至少拍几张照片回来。父亲死后,做女儿的这才初次造访他的故乡,你不觉得有点浪漫?”

她说要把这一幕放在文章开头,做为序幕,的确很有想像画面。

“共同无线计程车行时期,和担任会长私人司机时期的事,采访不成问题。如此说来,问题还是在那之前的第二章……”

梨子列的名单上,有TOMONO玩具…份公司,是聪美提过的公司。二十八年前,梶田夫妻在此工作时发生聪美的绑票事件。夫妻俩逃命似地离开那里,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生活,可说是关系匪浅之地。

梨子为何会发现这家公司,答案很明显。因为留有照片,而且上面还贴着标籤。

那是一张彩色团体照。男女老少都有,乍看之下应有三十人热闹地齐聚一堂。背后一栋铁皮覆顶的简朴工厂建筑,墙上用油漆写着一行大字:TOMONO玩具…份公司。

虽然规模没有宏伟到足以称为公司正门,不过这里应该是正面出入口吧。聚集的人群两侧,竖着一对挺气派的门松,是正月新年。照片上男人穿西装,女人大半穿着和服。大概是员工和社长一起喝春酒,趁机拍照留念吧。

每张脸孔都笑逐颜开,也有人似乎喝了酒。坐在中央那对五十几岁的夫妻,想必就是社长夫妇,两人都穿和服,丈夫的膝上还坐着婴儿。

“对对对,线索就是这张照片。”梨子的手指伸向照片。

“认得出来吗?这就是我爸妈。”

梶田的脸,连我都认得出来。他身穿深灰色西装,打暗色领带,又黑又亮的头发全数往后梳拢。梨子指的女人站在他左侧,穿着市松图案的成套和服。头发很短,秀丽的额头衬得眉毛格外分明,长得和聪美很像。

夫妻之间站着一个两、三岁的女童,正对着镜头歪起脑袋,一脸阳光刺眼的表情。她留着妹妹头,身穿和母亲不同色的市松图案和服,童装和服的坎肩显得很可爱。

“这是聪美吧。”

梨子点点头,嘴角往下撇。“姐真是的,居然不准我用这张照片。”

“这本来就贴在相簿里吧?”

“对。可是她坚持说这是她小时候的照片,我无权擅自取走或刊登在书中。真不懂她干嘛要故意作对。”

因为那既是唤起聪美可怕回忆的照片,也是和她现实中的忧虑直接相关的往事。想必就算强辞夺理硬找藉口,也要极力阻止妹妹接近。

“你以前就听说过TOMONO玩具公司吗?”

“我曾听爸妈提过。在开计程车之前,我爸好像换过很多工作。其中之一就是在玩具工厂,听说我妈也一起在那里上班。”

不只如此,据聪美所言,梶田一家还在员工宿舍住过。

“令尊令堂可曾谈过当时的事?”

“几乎没有。”梨子摇头,又抽出一根菸夹在指间。

“听说这家公司倒闭了,害得我爸妈还得辛辛苦苦地另谋工作。不过,我爸好像说过工作又累薪水又少,反正就不是能长久待下去的公司。”

梶田似乎是这么向梨子描述TOMONO玩具的。

“无论如何。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

“相簿里,还有没有别张在这家公司拍的照片?”

“没有。可能因为是过年,我妈和我姐难得穿着和服,才特地保存这张照片。”

她之所以发现TOMONO玩具,是在母亲过世时翻阅旧相簿发现这张照片,才去问梶田。当时梶田并未多谈。

“令堂过世是……”

“五年前。是子宫癌,体检发现时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另外,还有没有什么照片可以得知令尊进入计程车行之前任职的公司?”

“快照倒是有,不过大半是家庭照,没找到可供参考的线索。我想这应该是唯一的线索。”

“本来,我爸妈就不喜欢拍照,”梨子说。“以前的照片,真的没几张。”

是因为讨厌拍照才不拍?抑或,是在某个时期都扔掉了?

是为了和过去做个了断。想到这里,我急忙挥去这个念头,千万不能又自以为是连续剧里的神探。

“如此说来,这的确是宝贵的线索。不过,公司既然倒闭了……”姑且不问梶田这句话是真是假,“要找当时任职该公司的人,可是一大难题喔。你看这样好不好,这部分的查访就交给我吧。况且光是其他的采访恐怕就够你忙的了。”

梨子的脸庞顿时一亮。“真的可以吗?”

“对,只要你不反对。”

“太好了。老实说,我正觉得这部分有点棘手呢。那就拜托你了。”

我对她莞尔一笑。只要把TOMONO玩具排除在梨子的采访范围之外,起码可以先稳住聪美的不安。

“你https://www.姐姐还记得当时的事吗?”

“她说没印象了。拍这张照片,和新年穿和服的事,她统统说不记得了。”

梨子的脸上再次浮现怒色。

“我姐真的一点也不配合。就拿前天晚上来说吧——就是跟你见面之后,我们又大吵一架。我姐囉哩囉唆地念了我半天,说我太依赖会长老师和你的好意,自己做不到的事,妄想靠别人的力量来达成,根本是大错特错,我听了真的很不甘心。”

“你姐姐自有她的想法。一方面当然是客气,怕给我们会长添麻烦,另外,说不定也怕出了这本书,会得罪负责调查这起肇事逃逸事件的警察。”

“真有可能吗?”

“我认为并非毫不可能。警察毕竟也是公家单位,是一群人的集合。”

“那太奇怪了吧?明明就是因为警察徒劳无功,受害者家属才会自力救济的。”

“你听了或许会觉得我在说教……你姐姐和你差很多岁吧,彼此的社会经验也差很多,所以痛心的方向自然有点不同。这点你最好多体谅她。”

梨子把正在抽的菸摁熄,滤嘴上印着齿痕。

“好吧,反正我就照自己的办法做,不再指望我姐帮忙了。”

“就现实面来说,这样或许比较好。如果你的采访有进展,那本书又有希望如愿出版,聪美或许就不再那么担心了。会长也说想劝劝她,叫她不用这么客气,怕麻烦我们。”

说完我对梨子一笑,又补上一句。“你姐姐现在还是为自己的幸福忙碌就好。”

梨子没有回我一笑,而是以认真的眼神,定定看着我。

我问道:“你还是觉得婚礼延期比较好吗?”

“因为……”梨子噘起嘴正想说话,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铃声像音乐盒般悦耳,曲调好像在哪听过,是什么曲子来着?

“抱歉九-九-藏-书-网失陪一下。”梨子急忙抓起手机附耳站起。当她匆匆步向睡莲的门口时,只听见她“喂”了一声,不过接着她就走出店外,听不见下文。

趁着梨子回座之前,我把要点整理出来抄在记事本上,思考自己该做的事情以及步骤。

五分钟后,梨子回来了。刚才的不悦已烟消云散,眼中又恢復了开朗。

“我想到一个问题,”等她一回座,我便开口说道。“你知道令尊令堂的相识过程吗?最好能在第二章放一些类似的插曲。”

“我爸妈的事?我想想喔……”

梨子的眼珠滴溜一转,看着天花板。“他们的感情蛮好的。我听过的往事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两人年轻时的照片或……对了,没有结婚照吗?”

“我爸妈没举行婚礼。不过,我妈去世前不久,计程车行的后辈结婚时,他们是介绍人,所以拍了照。”

“那也行。你何不去找那对新人访问一下?”

“也好,就这么办。”梨子抄在记事本上。

我摊开记事本,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令尊过世的地点,是在一栋大型公寓前吧?就是江东区的石川町。”

“对,没错。听管理员说那条路平时就有很多自行车来来往往。”

“你和他谈过?”

“我姐说给人家造成麻烦,坚持丧礼结束后一定要去打招呼。顺便也探听一下当时好心替我爸叫救护车的人是谁。我们还带着点心,对方都不好意思了。”

果然像聪美会有的贴心。

“你认为梶田先生为什么会去那里?”

“谁知道……”梨子一边撩起头发一边摇头。“不过我爸常做这种事。只要有时间,不管白天晚上说走就走。他本来就喜欢开车,就算没有特别的目的地,也会到处闲逛兜风。”

“那,他过世那天也是开车外出的吗?”

“对。他在计程车上挂上‘私用’的牌子就开走了。车子停在距现场不远的马路旁。后来去领车时,办手续还费了一番工夫。”

八月十五日,梶田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出门。当时姐妹俩都在家,一起目送父亲出门。

——我出去一下。不会太久,晚上会回来吃。

“你和聪美都没问他去哪或要去干嘛?”

“因为没那个必要。碰上黄金周或中元节、新年这种连假,东京都内的道路都很空。他说这种时候开起车来特别顺畅,还蛮常趁机出去兜风的。”

梨子前一天才刚和朋友从冲绳旅行回来,因为玩得太累,整天都待在家里。聪美则于下午出门。所以,最先接到城东分局打电话来通知梶田遭遇横祸的人是梨子。

“警方也没问过你们,梶田先生到那里做什么吗?”

“问过。我们回答说他应该是到那一带兜风,警方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梨子偏着头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

“不,那倒不是。只是因为我之前没听说。”

“是喔?可能是因为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地去提的事吧。”

这里的“我们”大概既指“我爸和我”,也指“我姐和我”吧。梨子极为自然地认定“爸爸像平时一样出去兜风”,甚至没有就这件事和姐姐交换过意见。

如果她这么做过,以她看起来头脑绝不迟钝的表现,应该会察觉姐姐有什么事耿耿于怀才对。

“原来如此。不过就散步来说,这距离还真远,等于从东京都二十三区的西边跑到东边。”

“怎么会远呢?是开车耶。况且我爸又是职业驾驶,更远的地方他也照样当天来回。”

“杉村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说着她像要挖出真相般瞪大了眼。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昨天我也去过现场。那栋公寓的环境相当不错,我才会猜想,梶田先生该不会是打算搬家吧。”

“搬家?”

“对。你姐出嫁后就只剩你和他相依为命了,对吧。房间一空不就显得冷清吗?也许他想换个小房子。”

梨子毫不客气地耸耸肩。“他从来没提过这回事。再说家里本来还嫌小,我姐搬走了腾出空间只会觉得更方便。”

实际上,现在少了我爸就像开了一个大洞——她寂寞地补上这句。

“是吗。唉,真是不好意思,害你又想起悲伤的回忆。”

道歉之餘,我顺便把昨天赤手空拳就闯进城东分局的事向她坦白。梨子像听到笑话一样放声大笑。

“警方那边由我来联络。毕竟,由家属出面质问到底查得如何好像比较好。”

“那就拜托你了。另外,还有一件事。”

我从桌上挑出两张照片。一张是TOMONO玩具的大合照,另一张是用来当作梶田遗照的照片。

“这两张,可以借用一下吗?”

“请便。我爸的那张大头照还有底片喔。”

“我要翻拍成彩色的,不需要底片。我会小心保管的。”

她收拾文件和照片时,我也跟着帮忙。

“会长说,他随时都能抽空接受采访,要你儘管和他联络。他好像把你和聪美当成自己的女儿般疼爱。”

梨子笑了。“会长老师还到我们家玩过呢。”

我很惊讶。

“去你们家?”

“对。当然不是经常啦,大概两、三次吧。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在念国中。”

据说是周末找梶田开车,顺便搭车路过。

“也可能是我爸邀他来的吧……”

当时他在梶田家待了快一个小时,喝了茶才走。

“第二次来时,他还在银座的高级名店千疋屋买了一大堆水果带来。”

私人司机朴素却温暖的住处,或许自有吸引岳父之处。

梨子毫不扭捏地拉起波士顿包的拉鍊,说道:“会长老师虽然有女儿,但你也知道,因为另有隐情一直不能住在一起。因此也许对家中有女初长成的普通家庭感到好奇,觉得很有趣吧。”

她大剌剌地说完后,似乎才赫然想起眼前的我就是那个“另有隐情”的女儿的丈夫。

“啊,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会长这种心情我多少能体会。”

梨子露出有点献媚的眼神咧开嘴角。“你们男人都是浪漫主义者耶。”

“会吗?”

“到手的固然都是宝贝,可是无法到手的,会更加宝贝。”

我思索着我得到的宝贝。

好像没有什么无法到手的东西令我渴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