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其实,这不是孤立的一件事,而是一种现象。”郝官哲人般沉思道:“这是一种现象,姑且叫梅文夫现象吧。”

刑警并不关心你什么现象不现象,他们要的是线索、证据、材料和梅文夫那天做什么,想什么,有何异常表现,怎么就走上凉台绝路。郝官发现,刑警们犯了作家常犯的一种错误:主题先行,先有结论再找证据。先判断梅文夫是自杀,再来调查搜集自杀原因。他也想,我郝官是否也犯了主题先行呢?但他很快就给予否定:不,我刚才是介绍梅文夫的为人,我确实给梅文夫的性格以自由!我讲梅文夫的性格,让性格去决定他的命运。梅文夫的性格会不会自杀呢?我郝官再怎么推断也不如你们警察的分析。但看来警察的思维模式和郝官的大相径庭,他们不受干扰,按照自己的思路和习惯进行调查。

“那位吕小仁是做什么的?”

“艺苑主任。”

郝官一提起自己敬佩或者讨厌的人,话语会像拧开了水龙头的水,哗哗流淌,而对一般人他半天不作一句评说。郝官说,这个人像苍蝇一样讨人烦,你要是和他握手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的手心潮湿,巴掌柔若无骨。初接触会误以为宽厚温柔,其实心胸极其狭窄。他只会写地方掌故、民间故事和散文小诗。他最大的性格特点是对没有前途的作者关怀备至,以导师自居,而对超过他的或者脱颖而出的可能超过他的则排挤打压,甚至拉帮结派予以封杀。华侨博物馆的研究员梅文夫忽然就出小说了,而且一炮就在省里走红,领几年风骚,还写散文诗歌,还写电影文学剧本和文艺评论,不仅不是出自他门下,还一下子当了管着他的社会局副局长,动摇了他的地位还成了头上一座山。真叫他夜不能寐,头发也白了几根。无奈何,只希望梅文夫犯错误,头上这座山自行土崩瓦解,倘能如愿,他愿意一年不发表文章。但看来一年半载没有这种迹象,于是亲自动手,不时泼一桶脏水。他从愚公移山的故事中得到启发,只要大家动手,水能搬山,总有一天,“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有一回,吕小仁和市文联那位同行,在来访的省作协主席面前,说梅文夫如何如何,还说他也没把你主席放在眼里。那些话只有小人才编造得出来,省作协主席听得脸青青的。他们没看见我就站在身后。我当时真想亮出去说一声‘你们是文人无行吧,怎么背后毁谤人呢?’但考虑到市里那人也是来参加会议的客人,还是给留点面子吧。”

“梅文夫听了‘既请吕,何请梅’后,还说了些什么话?”警察觉得郝官又扯远了问道,“心情如何?”

“没再说什么,是的,梅文夫回去的路上心情沉重。”

警察要郝官讲讲路上的情况。

郝官说,他们来到街上,一辆公交车摇摇晃晃停在面前,他们一上车就哐啷哐啷开走了。车后面有一排空座位,由于颠簸得厉害他们不想走过去,郝官选中右排一个空位,梅文夫就在面前一个难辨婚否的女人身旁的空位坐下。

女人见梅文夫坐在身旁很不自在,瞧了他一眼,提了提裙裾站起来,又重重把屁…甩在座位上。她在发火!她凭什么讨厌我梅文夫?凭她年轻?凭她一个人买两张票?凭她是女人?哼!这又不是卧榻!娘的,莫非她把我看成小偷、无赖、流氓……作家的想象力正在充分发挥。

“喂!你为什么不到后面去坐?”

女人怒气冲冲地发问。梅文夫像受到侮辱似的发火了:

“我为什么不能坐在这里?”

“好笑啦,干吗要跟人家坐一块啦?”

“嗬!你才好笑,你以为你是谁?你才好笑,你又以为我是谁?”梅文夫心情本就不好,开始失去常态。

乘客们都把目光投过来,梅文夫感到有刀子划他皮肤的感觉。他霍的从座位上蹦起来,心里骂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梅文夫再坐下去,这个厚脸皮女人还真敢血口喷人说他非礼她哩!他恨不得跺她一脚,转过身去时掷下三个字:

“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

女人是弱势群体,男女之争时女人总会先获得同情。梅文夫在众多不明真相的谴责与讥讽的目光中向最后一排撤退。他坐下来后,目光匕首般插在女人脊背上。他发现女人双手抓紧前面的扶手,身板直挺挺坐着,似乎椅背里藏有一颗炸弹一触就会起爆。他觉得奇怪,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名堂来了。女人身穿“东方巴黎服装厂”新近推出的粉红色印度款式时髦套装,据说价位五千多元,也许花去丈夫大半年积蓄。正是这套引领新潮流的只可看不可挨的“金缕玉衣”使梅文夫蒙受不白之冤,女人为了保护完美要作出多大的努力呀!梅文夫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而且检点自己了。我梅文夫刚才露出本相了!我的本相就是那样的!人们以为我梅文夫是一个软弱可欺之人,殊不知,我是扭曲自己来适应别人呀!当作家没个性难成大器,可走仕途却恰恰相反,更多的是需要共性,这是梅文大在跌跌撞撞中悟出的禅机呀!这么说,我梅文夫身上不是也有一套“金缕玉衣”么?尽管它把我的本相严严实实遮掩着,但一不小心还是露了原形。真个是,性格即命运,万般不由人!

车到一个小站,下去几个客,上来一个人。梅文夫眼前一亮,如同阴霾密布的天空射出一道阳光。这人是梅文夫中学同窗,现任市国家安全局长的贺晓枫。他们上一回相见还是在几年前市社科联组织的座谈会上,贺晓枫邀梅文夫去参加他们的民盟,而梅文夫却劝他要争取参加共产党,说我们是共产党培养起来的,上小学的第一课就是“中国共产党万岁”。两人愈说愈远,梅文夫说你误入迷途,贺晓枫说你积重难返,未了都脸红脖子粗伤了和气,以至于少了来往。几年后,现实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不想参加共产党的贺晓枫就当上了市侨办的党总支书记,而一心向往中共党组织的梅文夫到如今依旧是一名“群众”。

“完全是我的运气好,我当时就遇到一位好领导,我们主任是一个苦口婆心的引路人!”贺晓枫安慰梅文夫。“那不是你的错,君不闻,阮旺待过的五个单位,没有一个副手冒出头来,而你梅文夫,不是冒不冒,而是下不下的问题!”

“老兄好像挺注意我的处境。”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贺晓枫神秘一笑,说道:“我还知道,你们最早出现的分歧,是你刚上任他就把一摊子工作扔给你,自己上峨眉山想看你的笑话,你不知好歹,还去整顿旅游公司,汪秘书背后奏你一本,说是你改变阮局长的做法引起的。第二次是他局座想参加美国考察团,在县长面前你没有赞助他半句话……”

梅文夫想起有这么一件事。那年阮旺要求参加考察团去美国,协商会上他第一回认老,说“我年纪大了以后恐怕没这种机会了。”县长是新县长,认为阮旺刚从朝鲜考察回来,妻子又重病住院好劝说,再三强调名额有限,大家要互让,还把眼光投向梅文夫,希望这位不谙仕途奥妙的新手完善他的话。弃置路旁的石头,有时可以垫脚过溪,事情往往这样,职微言轻的人关键时刻的一句话,有时也会变成砝码使天平倾斜;梅文夫抬起头来,目光和阮旺的相撞,卷了刀刃似的缩回来。他低下头,身子也缩了缩,但分明还感觉到头顶上悬着两把利刃。全世界最小、最难当的就是这一种县里的副科级!几年前的鸡毛蒜皮,梅文夫自己都忘了,贺晓枫这家伙从何得知呢?

“我还知道,现在,你的心里很矛盾,后悔没有一开始就努力适应阮旺,可又常常后悔因为努力适应阮旺而使自己少做了许多事。”

梅文夫听了愣愣地瞪着贺晓枫,那眼神表达出的意思是:谁说的?你怎么钻到我的心里来了?他愈想愈感前景黯淡,以致心情沉重,而且有一种走到悬崖般的恐慌。良久,对贺晓枫说道:

“谈点别的吧。”

“讲一个故事好不好?”贺晓枫未待梅文夫表态就自顾自说道:“刚刚看到一篇文章,说东北大兴安岭林海深处有一种貂熊,好厉害,它能用自己的尿水在地上画一个大圆圈来行猎。这个大尿圈如同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禁圈’一样,被划到圈内的小动物,无论多么骁勇,也如同中了魔术,无法越出圈外,只能在里面乖乖等待貂熊扑食撕咬。小动物的父母、兄弟也望圈止步,惨叫悲号,无能为力。”

售票员喊着什么,车子震颤一下停住了。

“我到站了,以后说吧。告诉你,我表妹就在你的领导下。”

“谁?”

“天机不可泄露!”

贺晓枫说着挥了挥手,跳下车去,把一团乱麻般的思绪抛给梅文夫。

郝官认为,都是梅副局长坐不上局里的桑塔纳,才会在公交车上惹起一腔烦恼怨恨。警察很重视这些情况,要求郝官讲得再细点,郝官则不以为然。郝官认为梅文夫固然很注意细节,常常会为一件小事所感动,这也许是写小说的人的一种特点,但他绝不脆弱,他的仕途上有阮旺这座雄关,磕磕碰碰太多,神经更像一根柔软的富有弹性的橡皮筋,不会把自己凝固在一个支离破碎的永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