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吧。我说,在我的印象中,我好像是带你去过茶坪的。

艾榕说是啊,好遥远的,不过那里有座大山,是叫千佛山吧,很漂亮,我们那次上去的时间是五月吧,山上的杜鹃花都开了。

我说是啊,那杜鹃花在其他的地方是少见的,叫阔叶杜鹃,花团最大的,有洗脸盆那么大,我们那天去看的时候,山上都跟起火了似的,到处都是红艳艳的,简直是花的海洋了啊。

我以为艾榕会跟着后面的话题接上来说,因为那次千佛山之行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千佛山顶,山顶上只有一个破庙。庙的名字叫佛祖庙,据说始建于唐朝,全是巨大的石条修建而成的,每根石条的重量,都得以吨位来计算,这么沉重的石条,是如何搬运上山的,让人不得不对古人心怀崇敬啊。因为海拔太高,那天晚上居然下起了雪。而我们的衣服又都带得少,到半夜的时候,我们已经冻得实在受不了。最后我想了一个办法——我们彼此解开衣扣,捋起里面的内衣,赤裸相拥,再用外面的衣服将我们像一枚大粽子似的紧紧包裹起来。到天快亮的时候,我们还在那个破庙里做了一回爱,尽管寒冷,但是于我们沸腾的激情丝毫无损,艾榕坐在我的怀里,像一段依附于琴弦上的音符,快乐地跳跃着,快乐地吟唱,声音像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儿,高高地翱翔着。就在这时候,太阳徐徐升起,只一刹那,金光万道……那只高飞的鸟儿,被映照得熠熠生辉。艾榕和我保持着血肉相连的姿势,在金色的阳光里,似乎已经通体透明了……

说东鱼他们吧,说他和潘雪莲的事情。艾榕的神色有些黯淡。

我说好吧,我就开始说他们的事情吧,可能有点长,因为他都给我说了差不多一个下午,都还没说完。看着天已经黑了,我就去买了些卤菜,我是想请他接着讲,边吃边喝边讲,他的故事实在太精彩了……我少有到农村去,父亲在的时候,我是家里的宝贝,放在嘴巴里怕化了,搁在手上又怕跌了,宠得厉害。后来去读书,条件也好得很,没受过啥贫穷,也没见过啥贫穷,但是到了茶坪,我才晓得啥是贫穷。

听说爱城要派老师到茶坪教书,茶坪的老乡早在几天前就赶着马到爱城来接老师了。我因为出身——或者说是成分不好,工作的问题一直悬在那里,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被用起来,而且是重用——到山区锻炼,这是好多人都羡慕的。

就在我准备要离开爱城到茶坪去的时候,老母亲病了。她病得很厉害,只一夜工夫就去世了。去世前,母亲把我叫到她的床前,说她之所以走得这么急,是不想拖我的后腿,她死了,我就断了念想,就会好好地在山区里工作,不用老想着爱城,想着老母亲。母亲还跟我说,要我好好表现,说现在是新社会,读书不再为当官,而是为了建设新国家,要我好好地多教育出些建设新国家的学生来……

埋葬母亲我花了三天时间。然后骑着马儿上了茶坪。

茶坪这个地名,让我望文生义地以为那地方是一个很阔大的平地。路上我问牵马的老乡,他们跟我说,茶坪就是路要难走点,其他的啥都好。不过当老师的,也就是从教师走到寝室,从寝室走到教室,中途大不了再上个厕所,也走不了多少路的,这个行路的问题,可以不考虑。

我们是顺着一条河流到茶坪的,河流的水很湍急,两岸是高耸的大山,升腾的雾霭弥漫着整个河道。我们就沿着河边上的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前行,道路不仅窄,而且非常坎坷,一些地方我还得小心地下马。等马过了危险地段,才又上马,颠颠簸簸地前进着。我根本就不敢往脚下看,脚下是悬崖,我只有望着天空,天空有只鹰无声地飞翔着。看见我胆战心惊的样子,给我牵马的老乡笑起来,他们说我还没有那个女老师胆子大。

我问哪个女老师?他们说是爱城的,很漂亮,像她那么漂亮的在茶坪根本就找不出来。他们越说我越糊涂,莫不是爱城还安排了一个女教师去茶坪接受锻炼?他们说是,他们已经早两天就把那个女老师接到茶坪了。等把那个女老师送到茶坪了,他们再回头接的我,可没想到我一个大男人,骑马会是这么紧张。他们问我是不是第一次骑马,我说是的。他们说那个女老师也是第一次骑马,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说到这里,他们啧啧地赞叹那个女老师在马背上的表现,说她一点都不紧张,也不要人牵马,边走还边伸长手采路边的野花……

我问他们,那个先我而到茶坪的女老师叫啥名字,他们说不晓得名字叫啥,但是晓得姓,姓潘,大家都叫潘老师。说了,他们就问我叫啥,我说我叫东鱼,他们就开始叫我东鱼老师。

随着道路的渐渐宽阔,两边的居民也多了起来。他们住的几乎全是草房——几根木头支撑起来的,然后上面盖着草,没有门,我想也不需要,那样的房屋,盗贼也不会光顾的。听见驼铃声,有人陆续从那些草房子里面钻了出来,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但是都露着笑容。一群娃娃跟在我的马后,兴奋地吆喝道,又来了一个老师咯,又来了一个老师咯……天渐渐黑了,沿途有人送来火把,照耀着我们前行。

到了茶坪,已经是深夜。

第二天我起来得很晚。这是因为行路太累,加之安排母亲后事的时候欠了几个夜晚的瞌睡,所以睡得非常沉,起来已经是快到中午了。

起了床,走出门去,我才一见茶坪的真容。这是一个小集镇,说它小,是因为它只有一条街道,而且相当短,一泡尿可以从这头撒到那头去。街道很窄,石板铺就的街面上散落着斑斑点点的骡马粪,两条瘦狗旁若无人地卧在街边,半眯缝着眼睛乜斜着来往的人的脚步。几步走出去,我才发现,这个小集镇是建在一个悬崖上面的,因为两条河流在这里交汇,下面冲刷出一条格外宽阔的河道,水流看似平静,却汹涌有声。我拣了一块石头扔下去,连水花也没溅起来一点。

我正准备拣起一块更大的石头扔下去,听见有人叫我,回头看,是昨天晚上陪我吃饭与我同宿的那个干部。他叫我小心,别跌下去了。还说曾经有两匹儿马子打架,一只掉下去,当场就没命了。听得他这么一说,我正要问这么高掉下去,下面又是很深的河水,那马是咋打捞起来的呢?却听见那干部说话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校长叫我来通知你,说马上要开一个会议。我跟着他的屁…后面,问校长是谁。他说是潘校长。

我们的学校其实是一个破庙。那庙叫药王庙,供奉的是药王菩萨,一个可以免灾去难,拯救众生的面目和善的且长有雪白长须的神仙——我是在门口看见他的尊容的,他已经被人搬出庙门,而且被砸得支离破碎,唯有脑袋是完好的。庙里已经被打扫得很整洁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菩萨,几乎都是和庙的主人——药王菩萨一样的命运,全被搬出去砸碎了。几个老乡爬在房顶上正在翻盖那些瓦,做最后的修缮。我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正在对一群人说话,她的声音很清脆,像在嚼生黄瓜。她说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赶紧把这所学校布置起来,以便让我们的学生尽快到学校里来,学习新知识,新文化,为建设新中国出力。

就这时候,那个女人看见了我,脸突然红了,说话的速度缓慢了,好像忘词了似的,紧张起来。这时候大家也都看见了我,为了突出我似的,都纷纷散开,站在一边。

我也紧张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那个女人咳嗽两声,指了指我,说,这是我们新来的老师,大家认识一下。于是我折转身,跟大家鞠了躬,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请大家多多关照,多多帮助。

等我再折回身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的一张脸已经紫红了,跟茄子似的。她故作镇静地大方地伸出手,说了自己的名字,潘雪莲。我握了握潘雪莲的手,感觉她竟然在打颤。

后来潘雪莲校长继续安排着学校的工作,虽然话语有些乱,词不达意似的,但是经过个把小时的叙述、重复和强调,她还是把工作细细致致地安排布置完了。潘雪莲校长说,这个庙今后就是茶坪完全学校,茶坪的娃娃,从小学到初中,乃至高中,都将在这里完成。因为爱城派不出那么多的老师,因此,师资力量需要茶坪自己解决一部分。潘雪莲校长说,新来老师的政治审查由茶坪政府负责,业务考核,由你负责——她指了指我——有问题吗?

我说没问题。

希望你今后遵守纪律。潘雪莲校长脸上的红晕依旧,她正色说,你应该晚睡早起,咱们到这里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享福的。万事开头难,一切都要在我们手里重新开创,从今天起,我们——也包括今后的新老师们,都必须吃住在这个……这所学校里。

我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表示已经把她的教诲牢记在心了。

下午的时候,学校来了十几个木匠,还有二十几个帮工的。他们是来做课桌椅的,但是考虑到我们晚上就要在这里住下,于是先把那些和尚留给我们的床做了些改造,然后给我们加固了房门。最后用石灰和黄泥给我们堵塞屋子里的那些缝隙和孔洞。见他们做得那么认真,我认为大可不必,说留些孔洞和缝隙,也好透气。

这是万万不行的啊。他们神色严肃地说。

我说咋了。

有蛇。他们的表情变得惶恐起来。

蛇?这里有蛇?有人尖叫起来。

我回头一看,是潘雪莲校长,她的脸变得煞白。

半个月过后,茶坪完全学校开学了。这半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为忙碌的,也是感觉到最有意义的半个月。我们不仅要在茶坪成立这么一所学校,而且还要在茶坪各个村成立相应的小学堂。每天白天,我要和潘雪莲校长一起,由政府安排人带路,到各个村去选校址,我们来去都是骑马,当地干部和老乡待我们非常厚道和热情。其实校址都是当地干部按照潘雪莲校长的要求早选择好了的,不是庙,就是祠堂,因为场地宽敞,而且大都在住户密集的地方。

我们去,主要是确定一下,然后由潘雪莲校长给这所新学校取一个有新时代气息、新时代意义的名字,比如“红星小学”、“解放小学”、“前进小学”……后来这些村改换名字,也大都是沿用潘雪莲校长取的学校名字,比如有“红星小学”地方,就叫“红星大队”,比如“解放小学”的所在地,就叫“解放大队”。此外,我们去的目的还有一个,这是最为艰巨的,就是拆除庙里的那些菩萨和祠堂里供奉的牌位。当地人修建庙和祠堂的本意,其实就是为了产生一种号召力,一种凝聚力,这些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体现,或者说是图腾。当初修建的时候,他们满怀激动,崇敬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现在要他们主动拆除,你说有多难?然而再难的事情,到了潘雪莲校长手里,都会马上变得容易起来。潘雪莲校长先是要干部把群众都集中起来,由她发表一番演讲。潘雪莲校长的演讲极具煽动性,她先从我们国家为啥这么落后,为啥要饱受帝国主义的欺辱讲起,一直讲到我们的生活为啥会有这么贫困,为啥张大篓子生了十八胎却只养活两个娃娃,而且其中还有一个是傻子……讲到这里,她会用一种很激愤的腔调问大家,既然这样了,我们是不是还要这样下去?下面于是群情激昂地回答,我们不要这样下去!她又问,我们是不是还要这么落后下去?下面回答,我们不要。她又问,我们是不是还要等着帝国主义来欺辱?下面回答,我们不要。她嗖地跳上一条板凳,高高地站在上面,短发一甩,手一挥,说,我们不要帝国主义欺辱,不要落后,不要贫困,不要像张大篓子那样生一个死一个,生一双死一双,我们要啥?我们要强大!我们要富裕!我们要过上好日子!那么这些谁能够给我们呢?你们谁晓得么?下面都摇头。潘雪莲校长短发再一甩,手再一挥,说,我告诉你们,这世上从来没有神仙上帝,只有靠我们自己,靠我们自己的勤劳,靠我们自己的智慧!为了创造我们的新生活,为了建设我们强大的新中国,我们需要啥?需要文化,需要知识……

潘雪莲校长的演讲一结束,大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她就从板凳上跳下来,旋风一样冲到菩萨跟前或者牌位跟前,跳上案子,手舞木棍铁锤,一阵敲打。然后是干部加入,是我加入,老百姓们先是愕然,只犹豫一下,马上明白自己应该做啥了,于是都加入进来。

只一上午时间,我们就把庙堂或者祠堂里打扫清除干净,然后是征集桌子板凳,到傍晚的时候,等我拎着石灰桶在大门口刷上“解放小学”或者“前进小学”时,这个学校就算完全成立了。此后,它将被潘雪莲校长写在一张纸上,然后附上学生名册,从茶坪快马送到爱城,再驮回课本。

我对潘雪莲校长简直敬佩有加。对于她曾经提到的张大篓子,我问随行的干部那是谁。干部说,张大篓子是茶坪的一个妇女,一共生了十八胎,二十个娃娃,但是却只养活两个,一个还是傻子,她现在还在生。我说潘雪莲校长咋晓得这个人。干部说他也不晓得,不晓得她是听谁说的。他说,不过潘雪莲校长的讲话是抓住了大家的命脉的,在山里,劳动力是生活保障的关键,但是山里养娃娃的存活率非常低,生五个能养活两个,就算是祖宗保佑了,这主要是山里生活太差,而且缺医少药……

到了晚上,我们还要继续工作。茶坪政府把通过他们政治审查的人带到学校来,接受我们的文化考核。这些人当中,有些是以前教过私塾的,有的是在外面的大店铺里做过管账先生的,也有一部分是正儿八经读过一些书的。在经过潘雪莲校长又一次筛选后,我就对他们的文化进行考核。考核的内容很简单,是算术和语文,先出些算术题让他们做,然后让他们听写,最后写一篇文章。尽管看起来非常简单,但是他们很少有人能通过。潘雪莲校长要求我的考核不必过分严格,她说这些人今后还要陆续送到爱城去接受进修教育的,只要是政治思想过得了关,就成。

茶坪完全学校并没有收入有初中和高中生,我们收入的全是茶坪集镇和集镇周围的那些娃娃,除了几个以前在私塾读过书的,其余大都是第一次进入学堂。我原来还准备开设一节生物课的,但是现在看起来是用不着了。根据潘雪莲校长的分工,我负责全校五个班的语文教学,她负责政治和体育以及音乐,两个茶坪本地老师,他们负责算术。我们除了茶坪完全学校的教学外,还要在星期天对那些村小学校的老师进行培训。除了语文外,我还给这些老师们开设了一堂课程,生物课。开设的时候,潘雪莲校长认为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说现在开设了,让他们学到了,并不意味着今后就完全没用。潘雪莲校长同意了。

为了照顾我们的生活,茶坪政府给我们安排了一个煮饭的。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见到这个煮饭的女子,我马上就意识到那给我牵马的老乡在赞扬潘雪莲校长漂亮方面是言过其实了。在我看来,潘雪莲校长是一棵伟岸的树,而这女子才是真正的一朵艳丽的花,她们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可比性的。

但是这个女子只煮了几天饭,就在潘雪莲校长的要求下换了人。换成了一个老汉,人家都叫他咸厨子。咸厨子手脚缓慢得像是老树干上的蜗牛,而且爱抽旱烟,一柄乌黑的旱烟袋随时都见叼在嘴上,有一次我看见他在炒菜的时候,那旱烟袋上甚至悬挂着一溜哈喇子,随着他的忙碌,那哈喇子晃晃悠悠,晶亮。我曾经鄙夷过这个名字叫咸厨子的老汉,但老乡们一听咸厨子的名字,立即肃然了,他们说,呵,那是咸厨子呢,你可别小看他了,他厉害得很呢。我问他们咋厉害了。他们说,咸厨子是茶坪有名气的厨师,三五年,他给国民党一个司令做过饭呢!我嗤笑一声。

潘雪莲校长对我是极关心的。在休息的时候,她经常把我通知到她的卧室兼办公室里,和我交心。她说她晓得我的家庭成分不好,说那并不是我的错,因为家庭是没有办法选择的,就像胎儿无法选择父母一样,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是进步还是堕落,选择是接受教育还是顽固到底……潘雪莲校长讲了自己的革命之路。我这才晓得,潘雪莲校长原来是我的校友,比我高三级,早在两年前就入了共产党,而且她的父亲是一个资格更老的共产党,现在担任爱城教育局局长。我说凭借你的条件,是完全不用到茶坪这个地方来的啊。潘雪莲校长正色说,你错了,我来不是为了享福,而是为了革命的教育事业,同样的,你来这里,不是因为你的家庭成分问题而被下放啥的,而是因为你自己的革命需要,你需要接受教育,需要改造……

通过几次谈心交心,我和潘雪莲校长非常熟悉了,她见我,也不再似过去那样脸红了。

进入六月,可怕的事情接连发生了。

听说前进小学的一个学生被蛇咬死的消息时,我还没有在茶坪看见过一次蛇的模样。但是这事引起了潘雪莲校长的高度重视,她吩咐下去,让学生在上学和放学的时候,每个人手里都必须拿一根棍子,棍子要伸在前面,一路走,一路敲打前面的草丛,至于为啥这么做,她给大家讲了“打草惊蛇”这个成语。在这些学生的生活中,除了上学,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比如打猪草,弄柴禾,甚至采草药……在这些活动中,都有可能遭遇到蛇。从第一次听说有学生被蛇咬死到我第一次在茶坪见到蛇,短短的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有三个人死于蛇口,还有两个被咬成了重伤。我感到惊讶,而潘雪莲校长感到的是恐惧。但是当地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说曾经有一年的夏秋两个季节,就有二十多个人被蛇咬死,有五个人虽然活下来了,但是却留下了终身残疾。

一天晚上,我正在睡梦中,突然听得有人尖叫,我一筋斗翻起来,发现尖叫声来自隔壁,而隔壁恰好是潘雪莲校长。我慌忙爬起来,看见那个咸厨子和另外两个老师也都慌张起来了,咸厨子还拎着裤头。

我们敲门,门紧闭着,但是里面潘雪莲校长的尖叫声更加凄厉,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糟了,校长被困住了。咸厨子说着,迅速后退两步,然后猛冲过去,用肩膀对着那门使劲一撞,一声轰响过后,那门屹然不动。

我问那两个老师,潘雪莲校长被啥困住了。

蛇。肯定是蛇。他们说。

我将正准备进行第二次冲撞的咸厨子拉住,抬起脚来,对准门闩的位置,狠命一脚,门被踹开了。潘雪莲校长穿着件短衫和短裤头,贴着墙角站在床上,一脸的惊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一条指头大小的蛇,正盘踞在床的另一头,它高高地昂着脑袋,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晓得她为啥这么惊惶。

看着潘雪莲校长恨不得钻进墙壁里面的样子,我忍不住想笑,走过去要抓住那条蛇,但是被咸厨子一把揪住,厉声呵斥道,你不要命了啊!我被他揪了个趔趄,老大不高兴地说,我要去抓那条蛇,你怎么了?那是药绳子,要被它咬上一口,就是头牛,也别想活过三个时辰。咸厨子神色紧张地说。

那两个老师一听,慌忙后退。潘雪莲校长听了此话,更是惊恐。

我笑起来,说啥药绳子啊,不过是条花蔓蛇么,没有毒的。说着我甩开咸厨子揪住我的手,上前就像拣起一根绳索一样,把那条蛇抓到手里。你快打死它,打死它!咸厨子叫道。

我说这蛇又没毒,干吗要打死它?

它怎么会没毒,它是药绳子,被它咬了,你就活不成!咸厨子在一边急得直叫唤。

我斜了他一眼,把手指递到蛇的嘴巴面前,我说,我今天就要让它咬我一口,看会不会死!

但是那蛇只是吐着舌头,在我的手上绕来绕去,并不下口。我在它身上掐了一下,这下它终于开口了,在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咸厨子和那两个老师都傻了眼,只有潘雪莲校长尖叫了一声,从床上跳下来,要过来,但是一看见我手上的蛇,又慌忙后退了。

我把手指从蛇口里取出来,然后走出去,把它扔进草丛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走出房门,潘雪莲校长就等在外面了,她担心地问,你没怎么吧。

我把手指递给她看,说,一没肿,二没红,有啥事啊,那蛇本来就是无毒蛇嘛!

就算没毒,你也不用这么做啊,要是你看走眼了呢?潘雪莲校长嗔怪道。我说我专门学过的,不会走眼。

要真走眼了,该怎么……怎么办呢?潘雪莲校长的声音颤颤的,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闪烁着。

也就是从潘雪莲校长见了那蛇过后,她晚上再不敢睡觉了一般,无论多晚,她也要我到她的屋子里去陪她。话语的主动权仍然在她嘴里,但是她不再和我谈论关于革命关于自我改造的话题,而是扯到了市井,扯到了她童年做的啥噩梦……我也不再只是一个被动接受的倾听者,因为她也要问关于我的事。我跟她说了我祖父的事情,说了我父亲的事情,她听得很认真,还说我父亲已经开始革命的觉醒了。

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我们的话题很自然地就扯到了蛇上面。潘雪莲校长说,她对于蛇,从来都有一种恐惧感。说到这里,潘雪莲校长非常大方地给我讲起了她少年时候一次上厕所的经历。她说,那时候她还在读书,那天上体育课,她突然感到肚子难受,想要上厕所。厕所建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砖木的结构,她从来都不敢一个人去的,都是结队前行。但是那天她喊了几个女同学,都没人愿意和她一起去,她就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了。正在进行的时候,突然听到头顶上的瓦片稀里哗啦直响,她一阵毛骨悚然,正要大着胆子望头上,突然听得啪一声,一条胳膊粗的大蛇从屋顶上掉了下来,正好掉在她跟前。那蛇可能是摔懵了,打了个滚儿,竖起脑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尖叫起来,提起裤子就冲到外面去了。大家听见了尖叫声,以为是有小流氓在啥地方偷窥,慌忙跑过来,看到的是她拎着裤子,指着厕所惊恐万状的样子……那天过后,我就病倒了,每天只要眼睛一闭上,面前就是蛇,一涌一涌的,一波一波的,跟粪坑里的蛆虫一样多。这还不算完,我还梦见它们缠在我身上,然后张大嘴巴,吐着信子要吞噬我……潘雪莲校长说着,依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害怕蛇吗?潘雪莲校长问。

我说我了解它们,了解了就不害怕。

可是它们要是咬了你,就会……死的啊。潘雪莲校长说,反正你今后别去冒那样的险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别拿宝贵的生命去开玩笑。

我说,我对蛇类是有研究的,我晓得它们,我不怕它们,就算它们想咬我,也咬不到!

潘雪莲校长笑了。我趁机提出要回房间歇息了。潘雪莲校长说好吧,但是你得帮我把这屋子检查一遍。

尽管我每天晚上都要对潘雪莲校长的房间进行一次非常细致的检查,但是潘雪莲校长还是被蛇咬了。这一次咬她的,不是花蔓蛇,而是药绳子,是咸厨子说的那种一旦被咬,就无药可救的药绳子。

药绳子是茶坪人对斑纹矛头蝮蛇的一种俗称。斑纹矛头蝮蛇,我只在一本学刊上见过,说这种蛇只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山上出没,那么高的海拔,动物已经稀少,可供蛇猎食的动物更加稀少,因此,它在捕食猎物的时候只允许一次成功,一次不成功,这一年里就难得再有二次机会,那么它将要饿着肚子等待冬季的到来。而这漫长冬季,对于饥饿的动物,——尤其是饥饿的蛇类来说,可能是一道死亡的门槛。在蛇类当中,这种蛇看似小,而且模样平凡,但是它却是真正的幽灵杀手,它下口狠,准,而且注入毒液量大,毒性也非常强。就因为它模样跟截草绳子样丝毫不起眼,但是毒性强大,所以茶坪人才叫它药绳子,这样的名字用在这样的蛇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但是让我费解的是,这种只生活在海拔三千多米以上的蛇,咋会出现在潘雪莲校长的床上呢?这是一个完全值得花费时间进行调查研究的课题。栖息地的改变,动物习性自然也会改变,随之改变的当然还有很多,比如整个生物链条,庞大的生物系统。倘若研究下来,得出的结论肯定会是轰动性的,通常说,他不仅会引起学界注意,整个社会都会为之震惊。后来我才想到,当时我的那种想法是有前瞻性的,真后悔没有抽时间去做研究,否则的话,我此刻可能正盘踞在高高的生物学殿堂之巅……哈哈……哈哈。

潘雪莲校长握住被咬的胳膊,并不惊慌。

蛇让咸厨子抓住了,他叼着旱烟袋,洋洋得意地说,又是这东西,花蔓蛇,这一次可不能轻饶了它。我大惊,说坏了,马上冲过去抓住潘雪莲校长的胳膊,看了那伤口,马上扯了根绳子绑住她肩头的活络处——看你紧张的,这不是那花蔓蛇么?咸厨子对着蛇脑袋喷了口浓烟,我见那蛇在他手里使劲扭动着身子,眼冒寒光,上前一步将那蛇一把夺了过来,抓住尾巴,抡起来往地上一抽,又一抽,然后丢在地上,指着咸厨子,说,你仔细看看,看看是不是上次那花蔓蛇,这才是你们说的真正的药绳子—斑纹矛头蝮蛇……

咸厨子拔掉嘴里的旱烟袋,蹴在那死蛇旁边,接过旁边递过来的油灯,凑近看了看。等站起来的时候,咸厨子额头上涔着密密汗珠,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潘雪莲校长,嘴巴里直嘀咕,这下咋弄呢,这下咋弄呢……潘雪莲校长终于慌了。

我让她躺在床上,千万别乱动,更不要过分激动,说如果激动的话,只会让带毒的血液尽快流到心脏。

我要那两个老师帮我找一块玻璃碎片来,再打一盆温水来,然后再拿一疙瘩盐来。我用玻璃片在潘雪莲校长被蛇咬了的那伤口周围使劲划拉,潘雪莲校长疼得喊爹叫娘,但就是不敢乱动身子。

她疼得流泪了呢。咸厨子说。

我说晓得疼是好事情,要是不晓得疼,就完了。

等划拉够了,我就推挤,让血液从那些伤口里往外流淌。等到推挤不出来了,我用温水清洗干净嘴巴,然后凑上去使劲吮吸……折腾到天明的时候,我和潘雪莲校长都累了。看着潘雪莲校长红润的脸色,再看看我苍白的面容,咸厨子对我翘了翘大拇指,然后跟潘雪莲校长说,校长,人家可是拿了性命来救你的呢!

潘雪莲校长在床上躺了两天,我休息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蛇毒对潘雪莲校长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是对我还是有严重的影响的。在那几天时间里,我老是感觉眼睛发花,看不清楚东西,而且脑袋发麻。就在她来看我的时候,我还发生过间歇性的抽搐。

谢谢你救了我。潘雪莲校长的眼圈红红的。

我一笑,说,现在咱们的身体都产生免疫能力了,要是下次被它们咬了,就轻松多了。

你救得了我,救得了其他的人么?——那些也被蛇咬了的?潘雪莲校长问。我说不行,你被救,是因为你刚刚被咬过,而且我采取的措施是很及时的。你应该救救他们,他们现在把你当英雄呢。潘雪莲校长说。

我可以研究研究,不过得等我好了再说。

你好好休息吧。潘雪莲校长走到我跟前,给我掖了掖被子。

一个礼拜过后,我起来了。我刚起来就听说爱城来人了。我以为是新派来的老师,因为潘雪莲校长曾经说过,爱城教育局将在近期再安排两个从进修学校出来的老师到茶坪来,所以也并没在意。谁晓得来的竟然是爱城教育局的两个领导。他们找到我,把我叫回到我的寝室。他们先是非常严肃地问我,有没有对象,就是未婚妻。我说没有。于是他们就开门见山地跟我说,我们来,是为了你的个人问题来的。我懵了,说,个人问题?我个人没啥问题啊!到茶坪这么久,我可是认认真真地工作,认认真真地改造思想……我们说的个人问题,就是你的婚姻问题。他们说。

我点了点头,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就听见他们问,你觉得潘雪莲同志咋样?

我直点头,说好啊,很好啊,她工作负责,认真,对同志热心帮助……对你呢?他们问。

我说很好啊,她帮助我思想进步,我经常到她房间里去听她的教诲……感觉咋样?他们问。

我说很好的啊,在潘雪莲校长的帮助下,我自我认为,现在我比以前思想进步多了……

这很好!他们点点头,说,经过潘雪莲同志的申请,经过组织的研究,现在决定,同意你们结婚。

结婚?我们?我以为听错了。

是的,你和潘雪莲同志。他们说。

我笑起来,说,不会吧。

咋啦?潘雪莲同志还配不上你么?他们正色说。

我说不,不……

我们今天很坦白地告诉你,要不是潘雪莲同志三番两次地向组织提出申请,希望能够更进一步地从生活上,从感情上对你进行帮助,我们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们从包里抽出一张表格递给我,说,潘雪莲同志已经签了字,就等你签字了。

我为难了,说,这可是大事情啊。

呵呵,正因为是大事情,所以才经过组织的研究,才由组织决定!他们笑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人家潘雪莲同志可是个老党员,有着丰富的革命经验,你和她结婚,将是莫大的光荣,对你的进步,将会在今后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就在落笔的那一刹那,我的眼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现了那个给我们做饭的女子的面容——她回眸一笑,意味深长。我哆嗦了一下,还是签了,尽管字写得草,但是下笔很重,墨水很浓,那字显得苍劲有力。

两个干部并没有走,而是为我们操办了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