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是被他们在水巷子口截住的,如果不是小颜,牛警官也不可能找到我。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的手里正拎着一只卤鸡。在和东鱼的聊天中,听他说起一家卤鸡,说是味道特别美妙,好像是一个叫陈老四卖的。我几乎跑遍了整个爱城,没找到陈老四,却找到了陈老四的儿子。陈老四的儿子说他父亲早死了,给他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死了都有二十多年了。我跟陈老四的儿子说,有一个老人,都有好几十年没有吃着陈老四的卤鸡了,今天我是专门给他买点去,他就说那味道好,让他刻骨铭心。陈老四的儿子立即眉飞色舞起来,夸耀说他的老子啥都不行,唯一的能耐,就是有门卤鸡的好手艺,现在这手艺传到他手里,可惜没有资金,要是有资金,他可以把卤鸡做得比外国的肯德基大。我说我相信你是有这能耐的。陈老四的儿子一高兴,不仅少收了我五块钱,临走的时候还叫住我,又塞给我几只翅膀,说这东西下酒最妙,并要我向那位老人问好。我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谁晓得刚一走到水巷子,就看见了小颜,和牛警官,还有两个联防队的。

我就晓得你在这里。小颜指了指那牛警官,说,他们从早上找你,一直找到傍晚。

我说咋啦。

咋啦?牛警官哭笑不得地说,还都以为你想不开做出啥来了呢……你看看你,这揣了一大包啥呀,哟,卤鸡,香喷喷的呢。我说你这人咋啦,手机不开,电话不通,叫你在家里待着,你搞这么大一包吃的跑这里来干啥啊?你还没把人急死啊。

小颜走过来,扒拉了牛警官一下,说,你咋啦,人不找着了吗?还埋怨啥啊。好好,不埋怨不埋怨,咱们走吧。牛警官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摇摇头。我说去哪?可不可以不去啊?

牛警官气愤了,他抓着我的肩头,把我扯到他跟前,像是努力克制自己就要冒腾起来的怒火,摆了摆手,然后大大地舒了口气,说,你别以为我们是在跟你过家家啊,我们晓得,你心里有怨气,但是—我一把薅开他抓我的手,冷笑说,我有啥怨气,人你们不是抓了么?你们把证据拿出来,确凿了,该枪毙你们拉去枪毙了就是!跟我嚷嚷啥啊!奇怪了!小颜赶紧过来,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跟牛警官做出个“打住”的手势,牛警官果然住了声,嘟囔着,走到一边去了。小颜软着声音安慰我说,我晓得你心情不好,我陪你一块儿去……

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牛警官走过来,跟小颜说,你不是说你有啥事情要做么?

小颜冷了他一眼,说,现在我啥事情也不做了,我要陪他一块儿去。好好,一块儿去。牛警官压了压手,像是告诫自己不要生气,过了一会儿他说,是艾榕要见你,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我说,那天我要见她,你们说她情绪不稳定,不是不让见么?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有变化了。牛警官说。

我说,那你们先在这里等等吧,我去把东西放下。

你放哪里?牛警官问。

我说我放东鱼那里。

咳!牛警官急得直跺脚,说,你说你这是在搞啥嘛……小颜搡了牛警官一下,说,你忙,你先去,等会儿我陪他一块儿过来。牛警官叮嘱了几句,无可奈何地带着人走了。

我没有把小颜带进东鱼的那个就快要垮塌的小院。东鱼嘱咐过我,说他不想别人进到他的院子里,当然,我除外。

告别东鱼出来,小颜站在外面说她都快吓死了,她说她咋也不会想到我竟然会和那么一个老头子把关系搞得这么密切,居然还在一起喝酒,还在一起吃饭,还给他买鸡,想起来真是件怪事。我没回答小颜的话。小颜扶着我的胳膊,我们缓慢前行。晚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一…子土腥味和霉烂的潮湿气息,很难闻。小颜四下里望了望,四周一片死寂。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废墟的味道吗?小颜说。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眼前黑沉沉的一片废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想晓得德爷的故事,如果你想晓得,我就跟你说。

你咋突然想起要跟我说了?小颜有些好奇。

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我们亲眼目睹他被殡仪馆的车子拉走的。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相貌几乎和他完全相同的人,——我刚刚就从他那里出来。我说,想想真如他所言啊,真不知道自己是谁,谁又是自己啊……你别说了,咋这么瘆人呢。小颜紧紧把住我的胳膊,靠近我,说,我背皮都凉飕飕的了。

一路上,我毫不隐瞒地给小颜讲了德爷的故事。我说我和艾榕是同学,读大学的时候完全确定了恋爱关系,我所说的完全确定,不单是感情上,也指肉体上。那时候我们天天想的不是咋学习,而是做爱,为了做一次爱,我们几乎是殚精竭虑。我们在图书室,在校园里的花草丛里,有一回我们甚至跑到校园中间的小河里——

小河里咋做?河床是干涸的吗?小颜问。

我说不是,小河的水起我们的小腿肚。我们来到小河中间的一座小桥下,那时候我们刚刚通过一本黄色小说知道了体后位的姿势,但是因为是在水里,而且小桥上不停有人经过,我们几乎就根本没有成功。在离开小河的时候,艾榕跌倒了,我去拉她,结果我也跌倒了,我们简直狼狈极了。

校园里人实在太多了,实在太多了,简直是无处不在。我们总是满怀憧憬,却无计可施,成天就像两头精力旺盛的野牛,在校园里东张西望,到处乱蹿,但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隐蔽我们。

就在这个时候,德爷出现了。

德爷是校工,但是他的工资据说要比校长还要高出许多。当年日本鬼子侵略过来的时候,偌大一个校园,就只剩下德爷。德爷是这所大学的精神象征,日本鬼子向他施加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从灵魂到肉体,但是他始终没有离开校园半步,他的事迹时常在各种各样的大会上提及,他让我们所有的师生都为之敬仰,尊崇。

按照年龄,德爷本来应该退休,住进堂皇的高楼享清福,但是他不愿意,说死也要死在校园里。他不住校方为他安排的住房,那可是教授楼啊。他住在学校的小河边,住房很小,木结构,房屋前面是低矮的灌木和花草,后面是几棵大树。房屋前后都有门,打开前门可以看见开阔的校园,推开后门可以看见河水,和倒映在河水里的木屋,以及那几棵树。

这个地方是艾榕最先发现的。我去侦察过,从理论上讲,这确实应该算的上一片福地。从木屋到大树之间,生长着茂盛的青草,踩在上面柔软得像是厚实的地毯。大树和大树以外的小河是道隔绝的有效屏障,而且木屋可以将我们完全隐蔽起来。

我们的激情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意外打消得荡然无存。当艾榕褪下裤子准备躺下时,她发现了虫子,厚实的草丛里全是虫子,艾榕的白花花的屁…像是一道闪电,将它们全部惊醒了。它们蠕动身体,爬上草尖。更叫人恐惧的是,我还发现了蚂蟥,凭借曾经的农村生活,我知道这是一种专门生活在草丛里的蚂蟥,细黑,丑陋无比,不停地探长身体,晃来晃去活像恶魔的舌头。这东西一旦吸住你,它会没命地往里钻,而且身体快速膨胀,最后粗大如茧,浑身透亮,里面吸的全是鲜血。除非旱烟油,你没办法将它从你的身体剥离开来,倘若不得法,慌乱中的措施,往往会听得啪一声,整个蚂蟥气球一般爆裂,飞溅你一身的鲜血。而还有半截蚂蟥,还心有不甘地残留在你的身体里。

艾榕提上裤子,我也紧上皮带。我们站在那里,实在不愿意轻易离开这好不容易发现的好地方。

这时候我们听得一点响动,回过头去,看见德爷的一颗花白的脑袋从门缝里挤了出来,然后他的身体也挤了出来。他看着我们,我也看着他。要不要过来坐坐?德爷问,还笑了笑,显得非常真诚。

在我们的印象里,德爷从来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孤独地享受着校方和社会给予他的一切丰厚待遇,孤独地在校园里行走,缓慢而且坚定,让你感觉到那一步一步的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拔栽进泥土里的钉子。他的孤独让我们恰如其分地感受到了他的伟大,感受到他曾经的痛苦经历,感受到他曾经在信仰和痛苦中经历的可怕煎熬——

德爷原本是个流浪儿,是一位老教授在街头将他带回校园的,那时候他大概只有十岁。从八岁起,德爷就在校园里做校工,帮忙拣拣地上的废纸,有时候也分发一下报纸。从德爷的表现来看,老教授断定这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是一个脑瓜子非常好用的孩子,倘若稍加栽培,必将成为栋梁之材。老教授开始有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就是将德爷送到附近的小学堂里去读书识字。然而这个美好愿望非但没实现,还给他带来了灾难。老教授的那个一直表现为贤淑良德的女人见到德爷后大为光火,一口咬定德爷不是流浪儿,而是老教授的姘头所生。不仅女人对老教授怒气冲天,他的子女也对他的做法横加指责。老教授无言以对,因为他在外面有个姘头,且被妻儿抓奸在床。不过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却因为德爷再被提及,就像老疮复发一样,老教授愧恨交加,同时也感觉到家庭的不解和冷漠是多么叫人伤心,一咬牙一狠心,老教授离开了他的子孙满堂的家庭,住进了校园,和德爷住在一起。

老教授要亲自为德爷上课。德爷表现出的聪慧和勤奋,让老教授看到了一颗璀璨之星冉冉升起的希望。但是这个希望没保存多久就破灭了。日本鬼子入侵了。几乎一夜之间,整个校园里只剩下老教授和德爷。

教了一辈子书的老教授,从来都是众星拱月般被学生簇拥的,一走上讲台他就像驰骋原野的马,行空万里,纵横无忌。但是现在眼前连一个学生都没有,满目狼藉,到处空空荡荡,死去了一般。就在此时,噩耗传来,曾经让教授感到无比失望的发誓永远也不愿回去的那个家庭,彻底地完全地消失了,——一颗日本鬼子的炸弹落在他家的客厅,那曾经是家人们集体讨伐他的主战场,现在他们在那里集体等待老教授回家,一起逃难去。然而等到的却是一颗异国他乡而来恶毒的凶残的炸弹。老教授踏遍了整个废墟,也没找到他的家人,哪怕是一个指甲盖。

老教授回到学校,悔恨的眼泪淹没了他,他溺死在仇恨和悲恸之中。德爷找了辆板车,他想把老教授拉出去埋了。埋在哪里呢?偌大一个校园,德爷确实不知道应该把老教授埋葬在何处。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鬼子进来了。这是一群禽兽不如的家伙。他们问德爷要干什么,德爷说正在为埋葬老教授而感到困惑。鬼子们说他们有一种新近发明的葬礼,先进而科学。这些家伙从头到脚给老教授拴了十几颗手榴弹,老教授就像一棵硕果累累的树。这些果实瞬间爆炸,一…浓烟,一声巨响,老教授连同他身上的板车顿时无影无踪。鬼子们拍着手,不无遗憾地说,这种埋葬方式,就是成本高了点。

校园成了鬼子们的天堂。这里风景秀美,树木,草坪,古老的建筑,还有透过硝烟照射下来的明媚得有些无耻的阳光。鬼子们用他们的兽行努力营造他们的乐园,他们把女人成群结队的押进来,一个个折磨至死,然后用他们先进而科学的葬礼处理这些赤裸的尸体。为了减少成本,他们不愿意给这些尸体以老教授那种待遇,只是一颗手榴弹,或者两颗,一颗塞在双乳间,一颗塞在下体。他们总是让德爷来执行葬礼,把拴在弦上的绳子递给德爷。德爷执行葬礼的时候总是赤裸身体,他们不让他穿裤子,因为他们在德爷的那个东西上也拴了个手榴弹,他们要看德爷胯下的手榴弹在恐惧中呈现的那一种晃荡形式。德爷胯下的手榴弹的弦上也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在鬼子手里,如果德爷不对那些女尸牵动绳子执行葬礼,那么鬼子就要牵动手中的绳子为德爷执行葬礼。

葬礼并不完全。巨响过后,天空中飞行着闪亮的胳膊,腿,头颅,它们在阳光下呈现出金色的质地,然后哗啦啦地降落在校园里。

—这是一群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魔鬼。

魔鬼们的末日狂欢疯狂地进行了有一段时间,他们开始对目前的魔鬼游戏厌倦,他们想在德爷身上打打主意。他们弄来一具女尸,要德爷与之交合。德爷表现出了宁死不从的气节,他早就不想再这么屈辱地活下去了,他想尊严地死去。趁着这群恶魔不备,他从一个鬼子那里抢了一颗手榴弹,娴熟地拔掉引信,丢向鬼子。但是德爷慌乱之中忘记了延时,被一个眼疾手快的鬼子一脚将那枚手榴弹踹了出去,手榴弹将一棵千年老树的根部炸崩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现在那棵千年老树依然高高地屹立校园一隅,昂扬的躯干象征德爷不屈的精神,那道巨大的口子当然还在,岁月也无法愈合那段伤痛的历史。几乎所有在这所大学读书的学生都曾经拜访过那棵千年老树,仔细观察和触摸过那道口子,它像一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呐喊或者呻吟。

这棵大树见证了德爷慷慨赴难的过程。德爷闭着眼睛,脑袋像树一样高高昂扬,他的身子绷得笔直,钢铁一样透射出不屈和无畏。但是鬼子并没有打死德爷,他们虽然愤怒,震惊,恐惧,却更愿意叫德爷继续活着。他们知道,如果让德爷就这么死去,无非是成全了他的大勇,让他的生命之花朵以一种完整而美丽的方式绽放。他们要嫁接给德爷另一种生命模式,让他永远生活在痛苦里,生活在耻辱中,生活在无法抵达幸福之岸的欲望的苦海里。他们找来一位擅长外科手术的军医,这家伙刀法娴熟,技艺高超。他们把德爷悬挂在那棵千年老树上,双腿呈人字拉开,让他的隐秘部位充分暴露。那个技艺高超的军医似乎并不擅长此类手术,他显得有些惊慌,像所有人的第一次一样手足无措。无耻的阳光和往日一样明媚。德爷的生殖器就像一根才出土的花生苗,显得那么朝气蓬勃。德爷没有哭喊,只是落泪了。他的眼泪和鲜血簌簌滴落,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那个军医终于成功地将德爷那根生机勃然的花生苗连根拔除了。好多年以后,那个军医一步一跪地来到校园,见到德爷,他几乎是匍匐而行,亲吻德爷的脚尖,乞求德爷的宽恕。当时的场景现在时常被人提及,说太震撼人心了,太催人泪下了。老鬼子满脸忏悔和眼泪的跪乞场面,当时作为新闻照片出现在各家报刊的头条。在这张新闻照片上,没有谁见到德爷。德爷无法宽恕他们的兽行,他狠狠地踹了老鬼子一脚,唾弃他,还扇了他耳光。德爷的表现很像现在我们一些对日愤怒的所谓的愤青,他怒气冲天,眼中没有媒体所期待的“以德报怨”、“以和为贵”、“悲悯”、“仁怀”……而是仇恨,是烈焰。被德爷殴打的老鬼子感到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他甚至希望德爷揍他个半死,这样他心中艰难复苏的一点忏悔也就可以安寝了,他就可以完全地认为他予以德爷的伤害和德爷予以他的拳脚唾沫轻松地画上等号,——谁也不欠谁的了。

老鬼子告诉德爷,他的那棵花生苗自己一直保存着。那么丰富的神经系统,那么复杂的血脉管道,他居然让德爷活下来了,——从医学上讲,那是多么成功的手术啊。

德爷跟随老鬼子去了日本。老鬼子向德爷许了一个愿望,他想进行最后一场手术,为德爷移栽一棵花生苗。手术的队伍非常庞大,聚集了美洲和欧洲的好几十位专家教授。但是手术没有丝毫成功。德爷在那片让他无比憎恶的诞生魔鬼的土地上待了一年,捧着那棵浸泡在瓶中的花生苗回到祖国。那棵花生苗据说被德爷埋了。埋葬在啥地方,从来无人知晓。

德爷在日本期间,据说干了很多轰动的事情,可谓是震惊了日本国民。面对德爷,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无论男女老少,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他的面前低下了头颅,为他们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从灵魂深处进行忏悔。很遗憾,德爷据说是被遣送回来的,——想想也是,倘若继续留他,他极有可能像一把烈火,从北海道岛燃烧到鹿儿岛,直到将整个日本烧成一条僵直的虫子。

回到祖国的德爷,回到校园的德爷,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对他致以真挚的敬意。关于他的各种版本的故事在街头巷尾,在我们上铺下铺流传,我们从中学到了太多的东西,那远远比教科书上的历史来得丰富。

但是德爷的孤独却让我们与他产生了巨大的隔膜,我们谁也不敢,——当然也不曾想过与他接触,就算路遇,我们都会岔道而逃。我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啥。估计我们的完整对他来说是一种伤害吧,或者是他的残缺更加衬托出我们的支离破碎,我们的不敢接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更像是为了表达一种崇高的敬意。

但是现在,德爷邀请我们进去坐坐,在他的木屋。

我们进去了。艾榕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木屋很整洁,房屋中的一切就像钟表里的刻度和指针一样陈设得规规矩矩,似乎你只要动乱一样,整个房间里的东西立马就会全部乱套。

我想你们需要这么一个地方。德爷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叫我们猜疑。但他随之的笑容告诉了我们这句话的含义,笑容属于微笑类别,但是却意味深长,不过你不可能看出有啥不对,和他的邀请一样真诚,而且还多了一分理解。真是最恰当不过的解释。我们乐意接受。

德爷起身,关上房门出去了。他的脚步声并无异常,稳健,落地有声,声音由近渐远。

此刻我们再次发现,这是一间明亮的木屋,静谧的木屋。我们清楚无比地听到我们彼此的呼吸。我们怀疑这一切都不真实。—直到艾榕坐到床上,一缕阳光洒在她洁净的额头。

这是一张木床。我迄今也记得那木床的颜色,黑色的,很厚的土漆。木床非常结实,如同大地。

—就说到这里,我们到了看守所门口。小颜意犹未尽,她听得很入迷。我说我会让她知道一切的。小颜对于我这话很满意。她叮嘱我一定要注意形象,万万不可像上回的样子,要稳定情绪,不可激动,一切都有关照,事情总会往好的方面发展,因为所有的人都在为我努力,为我祝福……她嘟嘟囔囔说了很多。

准备好了吗?小颜问我。

我点点头。

小颜摁响了大铁门上的铁铃。

牛警官让我跟他进去,让小颜先在外面坐一会儿,等他把里面的事情安排好了,就出来送她回家。小颜却叫住我,说她就在外面等我。我见到了艾榕。牛警官把我们安排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但是我们中间却阻隔着一道钢条做的栅栏。我是先进的屋子,艾榕随后出现。她并不是我想象的很糟糕的样子。——我想象的是,像艾榕这样习惯自由自在的人,一旦被羁押起来,被桎梏起来,她可能会像一只被锁进笼子的困兽,悲鸣嘶嚎,舍命折腾……直到自己伤痕累累,甚至命悬一线。艾榕微笑着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穿戴得非常整齐,甚至还涂抹了淡淡的口红,像是要去参加一个深夜聚会一样神情恬淡。她拢了拢头发,在我对面坐下,说,你跑啥地方去了?他们刚才还说没找着你呢。

我说,我到一位老朋友那里去了,东鱼。

哦。你找到他了。艾榕说。

今天早晨起来,我就去他那里了,中午在他那里吃的饭,喝的酒。他做的耗子肉很好吃,比我父亲做的还好吃,哎,我跟你说过我父亲做耗子肉的事情么?你说过的。艾榕笑笑说,我本来是很讨厌耗子的,但是听你那么一说,我都想啥时候壮壮胆量,去吃一吃呢。

他到过我们秦村。我说,东鱼到过我们秦村……咳……艾榕幽幽地叹息一声说,你看你那兴奋的样子啊,现在的心思,还在那个叫东鱼的人那里啊……

艾榕的这番话像一枚生硬的鸡蛋,塞在我的喉咙里,塞在我的心坎上,噎得我很难受。我说我想跟你说很多话,但是我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说,咋说,我的心里很乱,比一团乱麻还乱……艾榕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安排我们见面,就是让我们说话的,我们不能就这么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我问,你还住得惯吧。话一出口,我就晓得这是傻话了。爱城看守所我曾经来过一次。那次是为了一个死囚,他即将在第二天被枪决,警察问他最后的愿望,他说他想见见电视台,他想让电视台的人把他的故事讲出去,以警世。尽管大家很好奇,但是谁也不愿意进监舍去面对一个死囚。我被安排去了,和我一起的是一个勇敢的女记者。我们是在傍晚进入爱城看守所的。走过一条很深的巷道,然后是一道铁门,门前站着一个警察,他看了我们身上挂的牌子,然后问了随同警察,将那厚重的大铁门打开,铁门发出一阵巨大的哐啷声。过了那道大铁门,领头的警察仰着脑袋冲头顶的岗楼里吆喝说,记者,进去采访。等上面应答了,我们才开始继续挪动步子,走进高墙里。里面栽种了很多矮小的灌木,一排排,一行行,郁郁葱葱的。在灌木中间,高耸着一排排监舍。随行的警察径直走到一道铁门前,敲了敲,铁门上打开一道小小的窗口,露出半张脸来,他瞪着眼睛滴溜溜看了看那警察,然后又看了看我们,打开铁门。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们见到那个死囚,他仰躺在一张大而且看起来非常结实的木床上,手上和脚上戴着镣铐,镣铐套在木床上的几个铁环里。我想,这木床,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囚床吧。我们架好机器,还没等我们问话,那个死囚就哭起来,他哭得很悲伤,但是声音很难听,像一头猪在做垂死的哀号。哭够了,他抬起头来,哀求我们说,把我带出去看看吧,看看外面现在究竟是啥样子了,看看车子,看看天上的鸟……我想出去看看,就看看……一个警察走过去递给他一团纸巾,笑笑说,你明天就可以出去看了,站在车上,要看多远就看多远……住不惯也得住啊。艾榕苦笑着说。

我现在都不晓得是咋回事呢。我长叹了口气,鼻子一酸,感觉有泪水要冲出来,慌忙掉过头,装作擤鼻子的样子,又咳嗽了两声,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你总会晓得的。艾榕像是突然想起了似的,她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栅栏,说,你讲讲那个东鱼吧,讲讲他的事。

我说你要听?

听。艾榕跟站在一边的牛警官说,你们帮忙倒两杯水来,好么?

牛警官探出头去,冲外面喊道,倒两杯水过来。

你说吧。艾榕动了动身子,摆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坐姿。

我想说,喉头上老是毛燥燥的,出不得声,干咳嗽两声,似乎要好点。但是却不知道究竟该从何说起。

东鱼说他祖籍越州。越州在啥地方,我不清楚,也没问,我想这并不重要。

东鱼突然决定要给我说说他的事情,这让我感到非常突兀。我晓得他总有一天是会要给我讲的,但是我没想到是现在,现在这个时候多么不合适啊,我甚至连一点接受的准备都没有。

我从来没想到要跟人说我的这些事情,起码在见到你之前我是这样想的。东鱼说,我也不晓得越州在啥地方,我曾经查找过,但是在地图上好像没有这个地方。我听我父亲说,我们是跟随我的祖父到的爱城。我祖父是一个做官的,如果你现在去查阅《爱城志》,还有关于他的一些文字。

说到这里,东鱼探长身子,指了指外面,顿了顿,接着说道,北门那片老城区,包括已经被摧毁了的爱城老城墙,就是我祖父主持修建的,不过现在还可以看见些断垣废壁。此外,爱城的四大门,包括原来爱城的渡口,也都是在我祖父手里修建的。他是个清官,为官耿直,两袖清风,深受百姓爱戴。他是爱城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久的官,在爱城一共待了三十年。

后来他被土匪吊死在了衙门口。土匪本来是将我们全部抓起来的,原本也是要将我们一起吊死的,以绝后患,但是民众不答应,说我祖父是好官,已经杀错了,如果再把好官的后代杀了,将来的官位全被那些贪官污吏坐了去,天下就难得太平了。那土匪听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理,再说倘若杀了我们,必然会引起民众反抗,就将我们放了。

再后来世局平定,当时的政府要我父亲出来出任爱城的一个官吏,我父亲不干,因为我祖父早就告诫过了他,让他无论如何也不得入仕。后来我父亲把我祖父说的话告诉了我,我祖父说,凭着他的能力,肯定是不会屈居在爱城这么个小地方的,他可以把官阶做到尚书、做到总理,最倒霉也会官拜二品,但是他为啥要选择在爱城呢。这是因为官越大,就越危险,而且要把官做大,就必须昧着良心踩着人头往上爬。而且这世间官分两类,一是清官,二是污官,相生相克,最后都是死路一条,全没好下场。还有,你要夜读史记总会发现,这做官的下场,好像就是为了被人打倒,被人冤枉,被人流放和屠杀……能有好结果的,一本史记怕是没有几个人。因此,这天下无论是干啥,都要强过那做官。我祖父除了给我父亲告诫,最后还以自己的被杀,为自己的告诫做了形象的诠释。

我父亲告诉当时的政府,他愿意做比做官更有意义的事情。人家问他做啥,他说开办学堂。因为我祖父生前的名声,也因为我父亲的确是有学问的,他的学堂开办得非常红火,十几年下来,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但是就这个时候,我父亲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他的那些学有所成的学生,大都做官去了。古语云,学而优则仕。前来求学的人,自然是为了奔那仕途而去……自己不愿意做官,偏偏要教育出学生去做官。我父亲正迷茫之际,这一日清明,心怀惆怅,出门去踏青,想要散散胸中那郁闷之气。那日艳阳高照,桃李争艳,花香袭人,心情渐渐豁然了,突然听得一阵哭泣声。寻着声音过去,见是一老婆婆在一坟头烧香焚纸。这老婆婆我父亲是认得的,她儿女早亡,自己独自带着一孙子相依为命,后来她的孙子大了,就送进我父亲的学堂里读书,我父亲念她贫苦,不仅免了她孙子的学费,时常还送些衣物钱粮周济。我父亲上前扶起那老婆婆,问她,老人家,你孙儿不是做了官么?你不是跟他去省城享福了么?你在此哭啥?这又是谁的坟头?土都是新的……老婆婆一见是我父亲,哭声顿时大了。她告诉我父亲,埋在坟堆里的就是她的那孙儿,因为贪污了钱粮被法办了。我父亲一听,打了个趔趄。回到家中,我父亲正伤感中,有人敲门,原来是前来报丧的,他的一个素来交往甚密的学生被人开黑枪打死了。他的这个学生,在距离爱城不远的绵竹城做官,为官清廉,威望很高,却不想被人暗算。听了这噩耗,我父亲哀嚎一声,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后来我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但是他关闭了学堂,任人劝说,也不再开办了。他每日在家侍弄花草,玩狗逗猫,偶尔也去爱城河边垂钓。因为嫌闹市喧嚣嘈杂,他就在这里买了房屋—就是这一片,前后共有四十间,后来因为贫穷卖了些,土改又被分去了些,就留下了这么几间。如今又垮塌了,就这一间了。那时候我已经大了,父亲也着急了,他不能让我就这么无所事事下去,让我自己给自己找个活计。我说,你叫我一不当兵,二不做官,三不经商,我能做啥呢?父亲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眉目。最后我说了,我还是去读书吧,读出来当个教师。父亲一听就要犯急。我说,我教他们其他的吧。父亲闷着头想了想,最后点点头,说,你去读书吧,学习音乐,学习体育,将来出来后,就教他们音乐,体育……

我对音乐丝毫不感兴趣,搞体育呢,我自己的身子又虚弱,于是我学习了生物。我对生物最有兴趣,新发下来的教科书,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就可以倒背如流。我得到了一个美国老师的赞扬,他给我父亲写了封信,说要将我送到美国去深造,如果我父亲同意,就尽快告诉他。然后他又给美国一个大学写了信,说那个大学的校长是他的密友,要他看在上帝的份上,破格收下我这个百年难得的奇才,说我必将成为最有名的生物学家。但是当我父亲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看不见了,他的眼睛瞎了。我们家里除了他和我之外,没有谁识得了字。收到那封信后我的家人因为照顾我父亲,无暇在意。那时候我父亲正全心全力地和死神进行搏斗,他想要战胜死神,就这么死亡,他很不甘心。最后我父亲察觉到自己是战胜不了死神的,悲怆地长叹一声,开始安排起自己的身后事情来。这身后的事情,都是关于我的。父亲说,他眼睛好的时候,看过一本我带回家的书,写的是关于外国的东西——这本书的名字我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想起来,我一直想要记起这本书的名字,可是没有办法——我父亲惊讶地发现,这本书里所写的那些东西,原来是在他脑子里有点印象的,这印象很模糊,但是看了这书过后,就立即清晰了,他非常兴奋,那正是他努力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思索,一直在寻找的啊。我父亲告诉我的家人,他身后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我送到国外去,送到那本书里所描写的那个地方去……咋把我送到国外去,资金从何而来,父亲有几个具体的想法,一是把房产卖一部分,筹集到资金,二是去求他的几个还健在的学生,请他们通融帮忙。说到这里,我父亲记起了前些时日人家送来的一封信,叫人快快拿过来,看看是谁写的。家人说,你已经看不见了啊。我父亲愣了愣,说,你们赶紧去找人来帮忙读读。家里人出去了半晌,最后回来说,识字的人都找不到,找得到的都不识字。这时候我父亲已经奄奄一息,听这么一说,差点就过去了。家人安慰我父亲,说,不就一封信么?也不定是谁写,没准还是当年的那个无聊的老和尚写的啥狗屁诗文请你看呢,你不是最讨厌他写的东西么?就这样,我父亲到死也不晓得那封信是谁写的,里面是啥内容。

由于一直没收到我父亲的来信,美国老师催促我赶快回家一趟,问了我父亲的意思,就立即跟他走。我回到家里,给父亲上了坟,听了家人转告的我父亲的最后心愿。等赶回到学校后,发现那位美国人已经仓皇离开了。就在第二天,我们学校被挂上了红旗,我读书的那个城市被解放了。此后不久,爱城也解放了。

后来,我就回到了爱城。几经周折,我被安置到距离爱城不远的一个叫茶坪的山区教书,由此认识了一个叫潘雪莲的姑娘。

是个爱情故事。好像还应该是个悲剧故事。艾榕笑笑说。

你们要一直这么讲下去么?牛警官问。

那你要我们咋的?我们回头各自去睡觉好么?艾榕冷笑着,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咚咕咚干了,递给牛警官说,再请帮我倒杯水好么?

牛警官没有接杯子,和刚才一样,冲外面喊道,再倒一杯水过来。你接着讲吧。艾榕看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