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躺到床上的时候,我给小颜打了个电话。小颜已经睡着了,迷糊声音问谁呀。我说是我。

你在哪?小颜的声音还是一点不清醒。

我说我在家里。

有事么?小颜问。

我说没事,睡不着。

她呢?小颜的声音清醒起来。

我说打麻将去了。

几点了?现在。小颜问。

我说快两点了。

你咋不睡?小颜问。

我说睡不着。

我也才睡下一会儿,他刚走。小颜说。

我说谁?谁刚走?

小颜不说话。

我说明白了。

他催我跟他结婚。小颜说。

我无语。

片刻过后,小颜说,你真的有那病么?

我突然感到很悲楚,只好叹息一声,应对小颜的问话。

你说的……那事是真的?迟疑了一下,小颜问道。

我说是的,是真的,但那只是昙花一现……

你可以去找……应该不是难办的事情,说不定就会……小颜话语含糊,但是我们两人都明白啥意思。

我去找过,没办法,除了耻笑和羞辱,我啥也没得到,它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就像受到了空前地毁灭性打击,现在不仅不见长不说,反而呈现出要萎缩进肚子里的症状……我估计,只有你能拯救我。说着,我挂了电话。我闭上眼睛,想要忆忆小颜那日的裸体,可是眼前全是蛇,那叫角蝰的,还有那叫地狱之火的……最后出现的是东鱼……是德爷那一张煞白的脸,那张煞白的脸可真大啊,仿佛辽阔的雪原,任凭我咋奔跑,都无法到达边缘。

我翻了个身子,开始数绵羊。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四只绵羊……我得好好睡一觉才是,明天,明天我还得去找东鱼呢……四十只绵羊,四十六只绵羊……

我从来都有早起的习惯,但是台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却还在床上。

已经快十点了,你还在睡觉么?台长问我,言语中带了些取笑的意味。我说我没睡啊,我早起来了呢……哼哼……台长冷笑一声,说,你的声音里一…子瞌睡的味道,还用得着狡辩么?我连这都察觉不出来,我还干个屁啊。

我哑然了。

台长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你马上赶到台里来,我在办公室等你。话音刚落,他就啪地挂了电话。

在床上茫然地坐了几分钟,急忙起来了,漱完口,觉得身上穿的衣服不是很合适,就赶紧收拾出一套西装换上。到了楼下,恰好一个卖糖糕的经过,买了两个,叫上辆三轮,慌里慌张地往台里赶。到了台里,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是古里古怪的。

推门进去,台长正襟危坐。

我说台长好。

台长点点头,示意我坐下。我坐下了,见他在一个本子上记着啥,许久,却不说话。我只得主动问了,说,台长,找我有事么?

台长挥挥手,厌倦地说,楼下面的过道上有面镜子,你先去自个瞧瞧自个去。

我愣愣地看看台长,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连眼都没抬一下。

下了楼,我站到那面镜子前,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

—这是我吗?我的头发明明是梳理了的,咋乱得跟个鸡窝似的呢?而且,我的胸前不晓得啥时候沾了一块黑糊糊的东西,我用手拈起来,凑到鼻子跟前,居然散发着香气,送到嘴里咂巴了一下,竟然是甜的。甜的?我猛然想起来,肯定是刚才吃糖糕的时候,不小心弄在上面的糖稀。我仔细看了看身上,衣襟上还沾的有。我摸了摸口袋里,不仅没有摸出纸巾来,还把糖稀带进了口袋,黏糊糊的搞了满口袋……

到旁边一个办公室门后面抓了根毛巾,然后去了厕所,花了好大一阵工夫,才把身上那些糖稀擦洗干净。虽然擦干净了,但是一身已经湿漉漉的了。从台长办公室里出来,我原本是想要回社教部去一趟的,想了想,觉得没啥意思,就直接回了家。

台长安排我到北京广播电影学院学习,学期半年,社教部的负责工作由新闻部的一个副主任接替。我说啥时候去。台长说,明天上午的飞机,机票办公室都给你定好了,你去拿一下,明天早上要不要安排车子送你去机场?我摇摇头。

回到家中,看见艾榕正在给我收拾行李。把行李给我收拾好后,艾榕还费了点心思给我做了几个菜。拿酒和酒杯的时候,我问艾榕要不要也喝点,她点点头,自己倒了一杯在面前。然后我们开始喝酒,吃菜,但是都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说昨天晚上手气不错吧。

艾榕点点头,说先是输,接着就赢,等会儿还要去撑着,输家不服气,非要接着再打,不是听说你要去深造,中午我还回不来呢。

我说你得注意身体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她,艾榕显得容光焕发,一点不像是熬了夜的人。以前为了赶制节目,熬夜是经常的事情,每次熬了夜,我都感觉非常痛苦,对“熬夜如抽筋”这句老话有深刻体会。我有这个。艾榕从旁边沙发上的小坤包里掏出几支小药瓶,笑笑说,这是我专门买的人参补液,我的秘密武器——我突然打断她的话,说你在外面没有男人吧?

艾榕怔住了,问我啥意思。

我说没啥意思,我看似强悍,实则废人,我晓得一个正常女人的需求……艾榕鼻头一红,泪光闪烁。我不敢再接着说下去了。艾榕站起来进了里屋。我木然地坐在饭桌前。过了一阵,艾榕出来了,她已经换好了衣裳,脸上还施了点薄粉。她走到我面前,给我的空杯里斟满酒,给自己也倒了杯,端起杯子说,到了北京,去看看医生,有啥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我说我明天早上才走。

艾榕说她晓得,只是她下午约了人耍,晚上可能会回来得非常晚。艾榕刚走,小颜就打电话来了。说上午给我打了那么多电话,问我为啥不接。

小颜的语气有些哀怨,听得我的心直晃悠。我说,早晨出门的时候,忘了带手机,上午我就在台里,在台长那里……小颜说事情我都晓得了,你啥时候走?我说明天上午的飞机。小颜说晚上我想见见你。我说好。

脑子迷迷糊糊的,心绪很乱,我想睡一会儿。刚洗了澡睡下,就接到李一树的电话,说他在文化宫搞了个《阳光下的爱情》研讨会,想请我参加一下。我说啥“阳光下的爱情”。李一树很惊讶,问,咋,你没拿到书么?我说啥书?李一树说,阳光下的爱情》是他刚刚出版的一本新书,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新书,他前几天托我们单位的司机给我带了一本过来,他还签了名,请我“雅正”。我说书我没拿到,因为这些天我一直都没去单位上班。李一树问我现在哪里。我说在家。李一树问有安排吗?我说没有。李一树说那就好,你快来吧……

李一树其实算不上我的好朋友,不过他的名声很大,写小说的,之前一直在《爱城晚报》编副刊,那时候我还在读书,给他投过几篇稿子,从此他就认定我是写小说的料。后来我到爱城工作,李一树还专门跑来找我,鼓励我写小说。那时候我对啥小说已经没有丝毫兴趣。因为他的热情,我们交往过几次,见我对所谓的文学再也提不起兴趣,李一树感到很遗憾,从此往来少了。后来听说他为了专职创作,专门从待遇很好的《爱城晚报》社调到文化馆。

到了文化宫,李一树见了我很热情,专门签了两本书,叫我带一本回去给我的爱人。研讨会很冷清,除了几家比较热心的新闻媒体,还有几个老头和十几个爱城的写小说的,搞诗歌的,大家都一副桀骜的样子,其余的就是坐在上面的领导了,我们的台长居然也在其中。

主持会议的是文化宫的一位老同志,他说这个研讨会本来计划是上午开的,因为很多领导同志没空,所以改在下午开。老同志一边解释一边戴上眼镜,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叠折成豆腐块状的稿子,放在桌上铺开,用手掌抹平,捧起来开始读。老同志读得很慢,但是声音洪亮,字句格外清楚,捧在手里的稿子哆哆嗦嗦,很像一只扑腾着翅膀的胆怯的鸽子。

起初我坐在前面,后面有人轻轻唤我,要跟我说话,我就挪到后面跟那人坐在一起。那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问我现在情况咋样,我不晓得他问的究竟是哪类情况,就说除了工作不太顺心外,一切都似乎很好。他笑了笑,问家庭呢?夫妻感情咋样。我看着他,真不晓得他为啥问这问题。他又笑了笑,说只是关心关心,久了没见嘛,挂欠。这人还没有我跟李一树熟悉,好像也是个写小说的,他从包里摸出一本书,是他写的,他指着上面的出版社,告诉我说这是他通过正经的渠道,市场运作出来的,不是自费出书。

他这本书就是自费出的。那人指指我手里的《阳光下的爱情》,鄙夷地说,这有啥意思,连自慰都算不上……我不想跟这人闲扯,他的眼神很古怪,老是盯着我,好像要扒掉我的脸皮。我不自在,起身说去上厕所,就离开了。

文化宫后面是一处公园,但凡树林茂密处,都开的有茶园。我拣了一清静处,要了碗盖碗茶,翘起二郎腿翻李一树的《阳光下的爱情》。不管那人咋鄙夷,这本《阳光下的爱情》还算得上印制精美,很厚实,里头收录的都是中短篇小说。翻来翻去,我对末尾一篇名字叫《爱城表演》的中篇小说产生了兴趣,觉得这名字有意思。看了不到一半,小颜的电话就来了,说她就在我家的楼下,我说我没在家,我现在文化宫后面的公园里,她问了具体的位置,就挂了电话。我以为小颜会到公园里来找我,没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竟是牛警官。

他妈的,太累了,想透透气。牛警官说。

我放下书,看他身后。牛警官帮我给了茶钱,说,小颜没来,她在门口等我们。

跟在牛警官身后,出了公园,上了警车。牛警官开了一段,停在一棵树下,摸出电话拨打了个号码。这时候我看见小颜从一家化妆品店出来,上了车,坐在牛警官身旁,问,咱们去哪里?牛警官回头看看我,微笑着说,咱们去一个好地方!

牛警官带我们去的地方,此前我去过两次,在爱城北郊外,名叫“陆家渔场”,是个很有名气的农家乐,有几十亩水面,可以垂钓,可以品尝到各种各样的野生鱼。老板是个高大的老头,见了牛警官,老头非常热情,乐颠颠地跑出来迎接。牛警官向老头介绍我们,说这就是我前几次跟你提说过的小颜,这是小颜的直接领导,也是我的哥们。听了介绍,老板更热情了,满眼慈爱地看着小颜,两手紧紧地握住我,要我这做领导的多关心小颜,多关心牛儿。我和小颜都很纳闷,心想牛警官和这陆家渔场的这老板究竟啥关系呢。牛警官转头向我们介绍那老头说,这是他三舅。

牛警官的三舅把我们安排在湖心岛的木楼里。牛警官要钓鱼,问我钓不钓。我说不钓。小颜说我也不钓。牛警官说你们都不钓,我一个人也没意思,咱们打牌吧。我说还是坐在这里清清静静地喝喝茶吧。

牛警官的三舅给我们喝了最好的茶叶,极品千佛雪芽。刚喝出茶味,李一树的电话就来了,他问我在哪里,会开到半截,咋不见人了。我说我出去有点事情。李一树有些不悦,说会议已经结束,现在大家都在荣得乐聚餐,就等我了。我直说感谢,还说我一定好好读他的《阳光下的爱情》,向他学习。李一树嗤笑一声,说,你怕转头就把它丢了吧。我说哪里呢,我已经读完了一篇呢,正回味呢。李一树不相信,像是要故意戳穿我的谎言似的追问道,哪一篇呢?我说《爱城表演》,写得简直好得不得了,尤其是人物内心描写,把伤妻之痛和丧妻之痛简直描写得淋漓尽致。

我没想到胡诌的这几句应景之词,竟然勾引出了李一树长篇累牍的话语,他问我晓不晓得他早年的感情生活,我说我晓得一些。像是为了让我晓得全面似的,他从他早年的感情生活开始讲起,一直讲到这篇小说的构思,沉淀,最终怎样以极大的勇气和坚强的态度抑制住内心的悲伤,开始动笔……直到小说完成,完成的那夜,他整整流淌了半宿的眼泪,心碎如沙……

我只有不停地应答,啊,哦,啊,哦。小颜和牛警官都看着我。我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说信号不好,听不见,啊,啥?啥?挂了电话。可是马上又打过来了,李一树说他的手机太老久了,早该换了,现在他用的是座机。我无可奈何地苦笑,又不停地应答,啊,哦,啊,哦。

这通电话李一树整整跟我说了将近一个钟头。末后他用知己的语气邀约我,说啥时候要和我好好谈谈,说我是整个爱城,唯一可能读懂他小说的人。因为长时间通话,电话滚烫,像一块燃烧的炭头。搁了电话,话题自然扯到打电话的李一树身上。小颜对这个人很好奇,问李一树究竟是个啥样子的人,咋话这么多呢。我给他们大致说了一下我和李一树认识的经过,然后拿出那本书,说本来想甩了的,但是里头有一篇小说写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等看完了再扔。小颜拿过书去,翻开,指着里头的“作者近影”,笑起来,这POSS摆得咋这么老土啊。听小颜这么一说,牛警官也凑过来看,也笑起来。

李一树的这张“作者近影”确实有些搞笑,想要摆成个思想者的姿势,却让人看起来更像是个手托香腮的哀怨的女人。

写小说的留这么长的头发干啥呢?小颜说,又不是画画的。

我说你别小看这人,他的小说可能并不咋样,但是他的爱情故事却感动人得很呢。小颜要我一定说说。我说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刚回爱城工作,那个时候李一树和我走得很近,他对我很关心……

在我的印象里,李一树是个非常热心的人,得知我在爱城没有亲戚,也没有啥朋友时,就时常邀约我出去跟他一块儿喝酒。但凡文化人,多与清寒有联系。李一树的经济状况非常不好,请我喝的都是烧酒,也就是爱城周边那些烧酒作坊用玉米和谷物酿制的散酒,味道炸药般的烈而且子弹般地冲,喝一口,就像吞一块火炭,从喉咙里一直烧到肠胃,有时候眼泪都要整出来。不仅如此,喝过之后,还总是脑袋疼。

牛警官笑笑说他曾经喝过,确实算不得啥好酒,遇着昧良心的,还要掺和冷水,掺和酒精,他就办过一起假酒案子,把人家眼睛喝瞎了。小颜戳了牛警官一下,要他别搭腔,认真听我说。

我说李一树请我喝的也不全是劣质酒,遇着他赚了稿费,就会兴冲冲地请我喝茶坪烧刀子。我哪里肯总是由他请,遇着他叫我,一进酒馆,我总是先把钱给了,放一张五十的一百的在老板那里。起初李一树还拘谨,后来似乎他也习惯了。李一树告诉我说,其实凭他的工资和挣地一点稿费,应该还是可以把日子过得红火的,但是他有负担,他的负担就是他的女人。

李一树说,他请我喝酒,不单是为了谈文学,也是为了缓解压力,解除心头的郁闷。这些压力和郁闷,也都来自他的女人。我见过李一树的女人,是一个总是露出笑脸的女人,长相很普通,丢在人群里很容易就跟大家混成一色,不是李一树,估计谁也找不出来。但是这个女人却是李一树的宝贝。李一树读过几年书,因为气力弱,早年在乡村放牛,后来村长让他进了学校当了代课教师,因为他娶了村长的女儿。娶了村长的女儿是李一树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没过两年,村长死了。李一树的女人看李一树教书教得乐滋滋的,提醒他说,你得想想办法。李一树说我想啥办法呢?李一树的女人说,你要不想办法,就还只有去放牛。李一树说我书教得好好的,凭啥叫我去放牛?李一树的女人说,现在村长养的是儿子,没养女儿,要不,你再娶一个村长的女儿,就不用去放牛了。果然没过多久,李一树就被勒令离开学校,替代他的,是现任村长的儿媳。

当不成代课老师了,李一树那个郁闷啊,感觉天塌地陷一般,牛也不放了,农活儿也不想干,不是沉默,就是喝醉酒满村子撒酒疯。一天,女人将家里几只鸡抓到街上卖了,给他换回一个大纸包。李一树打开,里头是厚厚一大摞稿纸,邮票,信封,还有字典,墨水,钢笔。女人说,你以前不是喜欢写吗?你写吧,总会写出名堂的。从那后,李一树就成天埋在家里头写,里里外外的活儿,全是他女人的事情。

听到这里,牛警官禁不住感叹起来,真是好女人啊!

这一写就是五年,每天李一树就坐在靠窗的书桌前,看着窗外田野上的庄稼四季交替,绿了黄,黄了绿,栽种,收割……他说当时感觉到自己处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已经与外面没有丝毫关系了。我说,李一树在家养得又白又胖,他的女人却瘦得像朵蔫巴了的黄花菜。

李一树不是个好东西!小颜撇撇嘴,说,哪里有这样自私的男人啊!他也不能只顾自己的啊,最起码也该帮他女人做点啥啊,像男人吗,再说了,完全与外界隔绝,他能写出啥好东西吗?

小颜的话牛警官不同意,他很感叹李一树的女人的奉献精神,认为李一树的坚持肯定会有好的结果,否则的,就没有今天谈论他的可能了。我说这是当然的,不过我觉得他们两人都值得感动,因为他们都在努力,而且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共同的理想。

你说后来吧。小颜说。

后来其实很简单了。第五年年底,李一树的一个小说刊登出来了,这简直是他和他女人的一个巨大的惊喜,证明他们的努力开始有收获了。过年的时候,李一树收到了稿费,用稿费为他的女人买了一件新衣裳。叫人高兴的事情接踵而至,刚过春节,当地的政府就来看望他了,将他的工作解决了。随着春天花儿的凋谢,果实显露叶面,李一树调到爱城报社,他的妻子也随同他来到爱城,也就这一年,他们有了个孩子。但是这个家庭却并没由此开始幸福,因此长期熬夜,李一树患了眼疾。写东西靠眼睛,眼疾患了自然没办法写东西。写东西的人写不出来东西,就像母鸡下不出来蛋还谁当你是母鸡。原来提说的解决李一树女人的工作的事情就被搁置了。治病要钱,带孩子要钱,李一树的女人就回了乡里,和当初一样继续种地养猪喂鸡,而且比以前更卖命了。算了,不说了,听着叫人心酸得很!小颜说,为啥美丽的东西总是无法持续呢?

一朵花总是绽放还会有谁欣赏?一个春天如果保持三百六十五天,这个世界会成为啥样子?牛警官说。

我翘起大拇指,说牛警官,这话有哲理。

我坚持着将李一树和他女人的故事讲完,因为我觉得后面的非常重要。后来李一树的眼疾好了,他的女人又回到了爱城。但是这个时候他的女人,已经是一身病疼,李一树带着她去医院检查了一遍,耗时两天时间才检查完,杂七杂八的,统共十几个病症。为了给女人治病,李一树戒了烟,就在他思考是不是把唯一一点爱好——喝酒,戒掉的时候,他的女人离开了他,因为不愿意再拖累他。我说我是第一个晓得他女人离开他的消息的,他还给我看了他女人写给他的诀别信。那是一封叫人落泪的信,满纸的都是对李一树的眷念。女人在信中称李一树为“树哥”,几乎每一段开头,都是“树哥”。女人说,树哥,我再不能拖累你,我已经拖累你太久了,我离开你是因为我太爱你,我离开你是因为想要你幸福……

可能是我说得太动情的缘故,我看见小颜和牛警官的眼睛都直直的,有泪光闪烁。

在牛警官的三舅带着一群服务员把饭菜送过来的时候,我结束了关于李一树和他女人的凄美的爱情故事。我说随后李一树请了整整半年的假,都没有找到他的女人。此后,李一树一直郁郁寡欢,而且从此未婚。听到这里,牛警官表现出特别难受的表情,一连哀叹几声,一声比一声沉郁。

饭吃到一半,牛警官就被他的领导的一个电话召走了,说是研究碎尸案的案情。

可能有大进展,我得赶紧过去。牛警官要我们继续吃,吃完了,他会让他三舅为我们叫个车的。走了两步,牛警官又回过头来,握住我的手,要我放宽心思,单位的事情没必要那么认真,这次出去学习,就当旅游,好好耍耍,给疲惫的身心放一个长假。我瞥了一眼小颜,她低着脑袋,这个家伙,看样子把我的啥屁事都跟牛警官这家伙说了。牛警官紧紧握住我的手,感谢我对小颜的关照,说有机会到北京,一定要来看我,请我喝酒。我说好,很好,感谢,非常感谢。牛警官走了两步,像突然记起了啥似的,回头拿起那本书,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先翻翻,我说你拿去吧,我办公室里还有一本呢。

吃了饭,走出门,看见外面天色还早。牛警官的三舅热情地走过来,问我们吃得咋样,合口味不,要不要再玩玩,可以钓夜鱼,钓夜鱼挺好玩的……回到爱城还早得很。出租车司机不住地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谁也说不清楚究竟该去那。出租车司机还以为我们喝多了酒,糊涂了,最后小颜说广场吧。

我们从广场东侧走到西侧,我摸出电话,小颜问我给谁打,我说牛警官。牛警官的电话关机。见我把电话揣进口袋,小颜问,你不给艾榕打一个吗。我说用不着的。

西侧有一家咖啡厅,小颜说我们进去坐坐。

咖啡厅的灯光有些昏暗,像是故意要营造一种暧昧的氛围出来。我们坐在角落里。小颜说按照她的计划,晚上是要单独请我吃饭的,谁晓得牛警官听说我要去北京学习的消息后,表现得非常热情,一定要给我饯行,要陪我好好玩耍玩耍……

你跟牛警官……似乎很密切了,确定了?我问。

小颜看着我,双眼扑闪扑闪的,问,确定啥了?

好到啥程度了?我笑笑问。

切!小颜喝了口咖啡,突然站起来,说,咱们去酒吧喝酒吧!咖啡没劲。我说这里也有酒啊。就叫了服务生过来,问他卖酒不卖酒,服务生问要啥酒,我说葡萄酒吧,啤酒也行。结果服务生啤酒葡萄酒都给我们拿了一些来。喝了一阵,外面传来几个人划拳猜令的吆喝声,声音很大,夹杂着怪叫似的狂笑声,小颜皱起眉头,我听着也心头老大不舒服。叫了服务生来,问他可不可以叫外面小声点,服务生一脸为难。我问还有没有单间,包房那种。服务生说没有。小颜站起来,说,咱们走吧。

出了咖啡厅,我问小颜往哪里去。小颜不说话,只在前面走,我就跟在后面。来到河堤上,我们拣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着,听着河水流淌的哗啦声。我觉得……有事情要跟你说说,可能是我的多虑,或者……我不晓得该说不该说。小颜轻轻咳嗽两声,并未得到我的准允,就开始了后面的话,她说,她很担心我。我看着小颜,想晓得她究竟担心我啥。小颜说她晓得我有能力会处理好单位工作上的事情,无论选题,摄制,还是撰稿,哪怕是编辑制作,我都是单位的一把手,更何况我把单位啥事情都看透了,看白了。

关键——

小颜停顿了起码三秒钟,才接着说道,关键是艾榕,我觉得她……有问题。我看着小颜,不晓得她为啥说这话,有些惊愕。

我一直想告诉你。难道你真的是蒙在鼓里?小颜对我表现出来的吃惊也很诧异。我摆摆手,说小颜,咱们不要谈这些事情,我不想晓得。小颜有些尴尬。我轻轻握过她的手,说了些感谢她关心的话,还说我家里有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去我家里坐坐。

她在家吗?小颜问。

小颜说的“她”,就是艾榕。我一笑,说,你不是对她的事情清楚得很吗?她咋会在家呢?

接近我住的楼下,已经很晚了。我在一家就要打烊的副食店买了一箱啤酒,拎在手里很沉,小颜要来帮忙,我说楼道有些黑,你注意脚下,跟在身后就是了。等上了楼,我累得满头大汗。

洗了把脸,我们就喝啤酒。小颜问那瓶上好的葡萄酒呢。我说中午已经喝了,艾榕买的。

看看头顶的灯光,再看看放在一边的艾榕已经收拾齐备的行李箱,小颜捧着酒杯,一时间也不晓得说啥好。我说喝酒吧。小颜举起杯子,一笑,就喝了。从小颜的眼神里,我晓得她在等待啥。我也晓得我在等待啥。我们都不是糊涂人,从那天晚上我和小颜的通话,我就晓得我已经和她预约了这个期待,而这个期待,将会在今天晚上得以实现。否则的话,她咋会陪我一程又一程,咋会深夜里来我家。我想我们很清楚接下来我们应该发生的事情,但是——,尽管若干多次我都出言无忌,小颜也言语露骨,但是那毕竟是开玩笑,阳光下的玩笑。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诱因,这个诱因就是醉酒。

真的非得喝醉吗?小颜突然说道。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小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低垂着眉眼。我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颤抖着手,拿掉她手里的杯子,然后将她揽在怀里。小颜没有拒绝,她很温顺,跟只小绵羊似的……在这个熏醉的凌晨,在客厅里那个乳白色的阔大的沙发上,我和小颜完成了我梦寐已久的媾和。

在这个悠长的过程中,我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要去注意自己的下面,注意它有啥反映没有。我很担心就像过去和那些女人在一起一样,当帷幕拉开,鼓乐四起,欢迎的掌声热烈无比的时候,主角却找不着了,它因为懦弱、矮小,羞于出场了……但是内心已经膨胀起来的欲望和不甘心就此失败的面子思想,促使着我把它硬逼上场去,逗一只厌食的小狗一样希望能用美味刺激起它的食欲,面对一位落魄的将军一样,用恶毒的语言和挑逗,希望能刺激起它的斗志,唤醒它的本能。但是结局非常惨重,如果它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我起码还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挽留住一点尊严,但是它却像一只见了猫的弱小的耗子,露着胆怯的眼神,哀叫着……原来指望出场的是一个豪气万丈的英雄人物,谁晓得蜷缩在舞台中央的,竟然是一个连半点动作都做不了、连半句台词都说不出来的东西……

在我所咨询的医生中,有一位曾经跟我在一张纸上面写过这么一句话,“有心栽花栽不成,无意插柳柳成阴”。我以为那个看起来学问很深的医生把字写错了,正思忖着有没有必要纠正他,他却用指头点着那个“阴”字,微笑着,意味深长的样子。在随后的交谈中,这位医生建议我不要把注意力总是放在下面,下面只能干成一件事情,它只是整个活动中的一个小环节,要放开心思去享受其他的许多方面……他最后偈语似的说,你只有不把它当回事,它才会成回事。

我遵循了医生的建议。我忘记了下面,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小颜的身上——

小颜躺在那里,微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浑身柔软,活像一只被麻药了的试验台上的小动物。当我剥掉小颜身上所有衣物,让她完全赤裸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实在惊讶和感叹于她的裸体竟然会是如此完美,简直是致人死地的终极诱惑啊!小颜身体非常白净,如一块品相极高的玉,没有一点诸如疤痕、斑点、胎记……之类的瑕疵。她的个头小巧,但是乳房却异常丰满,突突的,圆润至极。我感觉身体里被啥东西触动了一下——酥痒了一下——是一颗种子,种子开始发芽了,慢慢地拱动着身子,直立起来,绽露出两片嫩叶。猛然间,它开始无法抑制的疯狂的迅速生长起来……只一瞬间,它就生长成了一株伟岸的树,支棱起好大一片天空。

我惊喜无比,哆嗦着身子,轻柔地将小颜分开,然后伏下身子,像一只才学会采蜜的小蜜蜂,畏畏怯怯、却又无比欣喜地小心地进入了花蕊……小颜紧紧地环住我的身体,像一条蛇。她不堪重负似的呻吟着。

……激情过后,我们都显得很狼狈,我几乎不敢正视小颜。小颜低着头,默默地穿戴,完了,进了卫生间,然后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半晌,才出来,表情跟啥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显得很平静。

我将沙发收拾了,然后把扔在地上的纸巾拾掇起来,丢进垃圾袋,觉得不稳妥,又拿出来,走进卫生间里,丢进便槽,然后放水冲了。在放水冲的这工夫,我趴在墙上,看着镜子里的我。我的嘴唇有些肿,舌头木木的,仿佛也肿了,吐出来看看,猩红猩红的。于是挤了牙膏,刷了牙,又洗了把脸,然后扒拉了裤子,打了些香皂将下面洗了洗,这才整理好衣服走出去。

小颜正在打口红,来的时候她没打,这会儿却打了起来。见我出来,小颜住了手,拿眼睛瞄一下我。然后垂下眼帘,继续看着镜子打口红,打了两下,忽然抽口凉气,皱着眉头,感觉很不舒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