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子母井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楔子

黜,放绝于阴,生而有罪,寒铁缠身枷锁入骨,受阴邪寒噬之苦,罪清之日方得解脱。

月,漂泊于世,生而不死,死而不灭,食之可解万千疾苦,鬼祟见之莫不垂涎。

闲人局,罪人窝,善恶终有定论。

1

产房门口忽然爆发出一阵哭天抢地,男人的脸色苍白,晃晃悠悠地从拥挤的人群之中走出来,没走两步,就再也没力气了,扶着墙整个人下滑坐地,然后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本就拥堵的产房门口越发混乱起来,医护人员急急围了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抬担架的,男人依旧不省人事。

“这家……出事了?”产房外等候的家属很多,大家都是欢欢喜喜的,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众人不免觉得惋惜,“哎,都说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坎,跨过去,是一家子的喜事,跨不过去,人就没了,这家命苦哟。”

“听到了吗?刚刚医生跟他们家说的话?听说……刚刚那男的,他媳妇,在里头就生下了一团黑气,黑气一散,就连大人也跟着没了。”好事的妇人尽管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让耳根子尖的人听了去,一时间那儿凑了一堆,这儿又凑了一堆。

“怎么就黑气了?人呢,娃没出来?”

“没娃!我在边上听到的,医生都给剖了,没娃……”妇人连连摇头,“可怜见的,先前他们家属还在外头欢欢喜喜地,说是小两口结婚这么多年,也没个动静,什么试管还是啥的都试了,后来运气好,说是去年夫妻俩千里迢迢跑去喝了个……喝了个什么子母井的水,比送子观音还灵,回来就怀上了!这产检这个检那个检也没落下,都好好的,怎么临了就生下一团黑气,好歹得见肉不是?”

2

小坟包上头盖的土是新土,松松软软的,坑就挖在公路边上的冻土上,底下是硬邦邦的,很不走心,头天夜里下了场雨,上头覆盖的泥土给刷下去了不少,公路边上停着辆车,车里的两个大老爷们睡得东倒西歪。

忽然,小坟包底下探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破土而出,挣扎了两下,一道人影终于坐起来了,刚醒来,她还有些恍惚,好半天没下一个动作。

白卿和老彪是被“咚咚咚”的声音给吵醒的,是有人在敲玻璃,刚想骂骂咧咧,见那玻璃外正贴着一张脸,虽然雨水混着泥,但看起来还是有点眼熟……

“小,小月……”白卿猛的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忙开车门下来,又是递毛巾又是递水的,“在外面条件艰苦,这坑挖得是粗糙了点,克服一下,克服一下。”

“小月,你醒啦,我和白卿一收到你遇险的信号就赶过去了,本来想进了市区再找个地方把你埋了,又怕路上查车,解释不清……”老彪老老实实地向谢月解释这坑如此不走心实属无奈。

“你们来找我时……”谢月一边抱着毛巾擦脸,一边时不时拿眼睛瞧白卿和老彪,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有看到什么人吗?”

“没人啊,就你一个。”这话倒是把老彪问懵了,“是吧白卿,我们到时,佛眼窟都塌了,好不容易才把小月挖出来的。”

“是,就你一个,死状还挺惨的。哦,我想起来了,外头倒是有一个妇女同志,都脱水了,不过你放心,人没事,我们通知医疗队给拉走了。”白卿看出来了,谢月想问的显然不是那妇女同志,“怎么,还有别人?”

“也没什么。”谢月瘪了瘪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拉车门上车,“咱们回家吧。”

说到回家,白卿没有立即开车,而是回头问谢月,“对了小月,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还就没有白卿觉得不当说的事,他这态度反而让谢月好奇,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追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啊?”

“这事吧……还有点不好说。”白卿破天荒地有些口齿不伶俐,“总而言之吧,也就一句话,小甜甜怀孕了。”

“小甜甜怀……”谢月反应过来了,果不其然也是睁大了眼睛,一脸发懵,就连坐姿都微微上倾,神神秘秘紧张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小龙龙的?不能吧,他们才认识多久……等下,不对不对,我理一下……”

关键是,小甜甜一大老爷们是怎么怀上的?谢月苦恼地耷拉下脑袋来,“我理不清……”

“要不?咱们转道去一趟?”白卿也是一脸的苦恼,“我昨晚听到消息,也是一晚上没睡着。”

“我瞧你睡得挺香……”老彪越说越小声,白卿一个眼刀扫来,老彪闭上嘴,不说了。

三人转道南下,收到消息,就直接去当地派出所接小甜甜和老光棍两人了,听说二人在人家的地盘上闹事,被逮起来拘留教育了。谢月三人见到他俩时,老光棍还打着颈部防护器,一脸阴沉地坐在那,还发着火呢,小甜甜都没敢跟他说话。

“行啊老头,戴着颈部固定器都不忘闹事。”白卿忍着笑,见老光棍不搭理他,又转而调侃小甜甜道:“兄弟,怎么回事,跑这来了,跟人打什么架啊,听说你有了?”

“哼,还能因为什么,这家伙一接电话就跑来了,说是去了温乳岭,找什么温泉村,冲着一口什么井,子母井!冲着那口井去的,还给我打了通电话说有收获,没说完那头就歇菜了,一大老爷们竟然晕路上,让人抬医院去了,人医院通过最近通话记录给我打来,非让我跑一趟!”老光棍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黑的。

到了医院,医生冲着他俩,非说什么现在变性人挺多,外国就有一位,模样变得挺像男的,后来还是决定自己怀个孩子,还说老光棍和小甜甜的取向嗜好虽然不太符合大众的伦理价值观,但也能表示理解,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完了还劝老光棍,说他年纪大了,那方面也不怎么行了,有个后不容易,劝他们考虑进一步做个检查,把孩子生下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老子能不揍丫的?”老光棍越说火气越大,“什么叫那方面也不怎么行了,有个后不容易,还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话说给谁听呢?!要个屁的后,又不是老子的。”

“医生的原话不是这样的,小喉咙你误会了,人医生挺好的,就是看咱俩脸色不好委婉地安慰咱……”小甜甜见老光棍在气头上,本想安慰两句,没想是越描越黑。

“你别说话,让我冷静冷静。”老光棍捂着自己的脖子直抽气,“你一说话,我高血压都上来了。”

白卿和老彪二人听乐了,还反复冲着小甜甜的肚子看,就差没直接上手摸了,还是谢月听到了点子上,眉头一皱,“温乳岭温泉村?小甜甜,你怀……你出事,是因为这口子母井吗?我觉得子母井可能有问题……”

“还是小月靠谱。”老光棍一听这话,终于想起正事了,“这东西来路不正,我让你们来,就是想说这个!”

3

把老光棍和小甜甜从派出所提出来了,一行人直奔小甜甜去过的温乳岭温泉村。

小甜甜先前去找那口子母井倒也不奇怪,他就是吃这口饭的,哪有稀奇古怪的事,他就往哪钻,有的消息到了他手里,转个手就能赚一大笔钱,有的消息虽然不值钱,可保不齐哪天就能和别的什么消息串上了,干他这一行的,就得不断在路上走着,夜路走多了,总有碰上麻烦的时候。

就说这口子母井吧,听着名字,估摸着就跟求子有关,小甜甜也不知道哪来的消息,脑门一热就去了,自己还亲身试了,打了口水喝下去,这一喝不要紧,转头医生就说他“有了”。

一大老爷们哪能真怀上孩子?只要细查下去,就能查出问题,老光棍说那口井有问题,是因为他看得出来,小甜甜身上虚着,是有东西在耗着他,如果不是怀孩子,那是因为什么?

他们到温乳岭的时候,去温泉村的方向已经被封了,不是别人封的,是当地村民自发封的,不让外人去了,外头停了些车,估摸着也是冲着子母井来的,当地的村民凶悍,说什么也不肯放人,塞钱都没用,还和外地人吵起来了。

“前头的人估计都是来求子的,我来的时候还能进,后来听说温泉村出事了,一男的来闹事,非说那口井害死了他的妻儿,你说这无凭无据的,哪个人会管这事?那男的应该也闹不起来,回去了,村子里怕再把事闹大了,不让外人进了。”小甜甜提议道,“这地方我来过一次,我知道一条小路,咱步行抄小路,前头大路肯定是走不了了,村民不让过的。”

“能行吗?万一被村民发现了,轰我们出来咋办?”老彪也不是信不过小甜甜,这人走南闯北的,走过的路肯定门儿清,不过他能知道的小路,当地村民是原住民,能不知道?

“放心吧,也就当地人能知道小路,外地人来个十几趟都不一定能发现,我也是运气好才发现的。”小甜甜一面在前头带路,一面还不忘娘了吧唧地翻开小兜,往外掏零食,那是一袋梅子,小甜甜也大方,给自己塞了一口,还不忘分给兄弟们,“小月,老彪,白卿,你们要不要来点?”

谢月和老彪他们也不客气,梅子酸甜,谢月很少见到哪个大老爷们像小甜甜这样随身带零食的,还夸了一句,“小甜甜,你真贴心。”

“哎,还不是因为这两天孕吐得厉害……”

小甜甜这话一出,老彪和白卿差点被那梅子卡了喉咙,呛得不行,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就在此时,前方密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老光棍本来脸色就沉,大伙没敢招惹他,眼下整张脸更是突然严肃起来,抬手做了个“停下”的手势,然后用眼神示意大家都压低了身子,令自己的身子遮掩于灌木林之后,这一通动作下来,原本轻松闲聊的众人顿时也都气氛凝重了起来。

前头是两个当地原住民打扮的村民,抬着个简易的担架,都是拿现成材料简单搭的,上头盖着个白布,白布下凸起,是个人形,抬担架的人步履匆匆,面色凝重,担架之下还有水滴渗透下来,大约是山路不平坦,担架抬得不稳,晃了一晃,白布底下垂下了一只手,那只手惨白惨白的,湿哒哒,人只怕是死透了。

若是单单两个人抬着个死人倒也不算奇怪,真正奇怪的是,这两人前后还有几个村民,一路上东张西望的,神态紧张,似乎极怕让人发现。

“他们抬着个死人要去哪?”白卿先前只是觉得兴许只是那口井有什么猫腻,眼下看来,是整个村子都有问题。

“呕……”

忽然,一声响亮的干呕,让本来已经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村民顿时齐刷刷停了下来,他们一个个脸上的表情严肃紧张,甚至还警惕地抄起了家伙……

老光棍、白卿和老彪三人的脸色皆是一变,看向肇事者“小甜甜”,小甜甜却一脸无辜地回望他们,“想吐,没,没忍住……”

“我和这拖油瓶负责引开村民,你俩赶紧进村看看怎么回事,我们子母井汇合。”还是老光棍的反应快,怕小甜甜拖累谢月他们,干脆把小甜甜也拽走了。

4

老光棍不愧是老奸巨猾,与小甜甜分头两拨,老光棍敬业异常,捂着自己的脖子跑得飞快,小甜甜在前头边跑边吐,二人顺利将担架前后的两拨村民给引走了,剩下两个抬担架的,大概是怕出事,不由得越发闷头赶路,不敢再东张西望。

等村民彻底一走,白卿和老彪二人才松了口气,回头招呼谢月道:“小月,咱们也赶紧走。”

这一招呼,没等来谢月的回答,二人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果然便见到前方谢月早就晃晃悠悠钻进了反方向的密林中,然后猴子上树一样蹭蹭蹭爬上了高高的大树,此刻正站在树杈上,身形晃悠,脚下不稳,冲着下方朝他们招手,嘿嘿憨笑:“荡,荡秋千……”

此刻谢月的整张小脸通红,眼神呆滞中又有些憨厚,憨厚中又带了些天真,笑吟吟地站在高处,眼看着就要栽倒下来,“咻……飞!”

这这这,这是醉了啊!谢月是不怕死,可缺胳膊断腿的也不好受。

“哎,酒泡的梅子!”白卿一拍脑门,一脸的头疼,谢月的酒品不是一般的差,关键人家耍酒疯也得喝了酒才行,谢月是沾上半点酒精就醉的。

“坏了坏了……”老彪急了,这要是让人逮着了可怎么办,他急忙催促白卿道:“白卿,你看着点小月,我去打点水给小月醒醒神。”

“还打什么水啊……”白卿刚想拦老彪,又听到上方的树冠猛然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白卿吓得一脑门冷汗,回过身来,果然便见到谢月已经往前迈出了一步,踩在空气上,往下一倒……

就在此时,下方黑气腾起,平地起雾,就连周遭的空气都随之陡然降温,紧接着,那团黑色的雾气中,现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来,拖拽着沉沉的锁链……

谢月只觉得轻盈下坠的感觉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阻了,然后是一…力道将她轻轻往上一捞,下坠的势头算是彻底止住了,一…寒意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谢月迷迷糊糊地睁眼,尚有些不明状况,紧盯着眼前这张冷冰冰的侧脸,好看则好看,线条硬朗,跟画出来似的,就是怎么不笑呢,谢月又胆大无比地抬起一只手,戳了戳他的嘴角,“抬,你给我抬起!”

陈黜接住谢月的身形明显一顿,大约是从未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用自己的手指戳他……还一脸嫌弃地戳他,陈黜的神情有片刻的错愕,低头,张了张口,又见谢月一脸迷茫的样子,陈黜似乎觉得多说也无益,又沉沉地叹了口气,那一瞬间的表情分明没有明显的起伏,可却是说不出的精彩。

谢月眨巴眨巴着眼睛,又歪了脑袋换了个姿势换了个角度,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终于慢慢浮现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喜道:“大,大神?你怎么来了?”

说着,没等陈黜回话,谢月又瘪下嘴,垮着脸,这变脸的速度比变天还快,“不对,你怎么走,走了……说话不算话,哼。”

说着,谢月又伸手狠狠戳了陈黜的脸一把……

谢月这话,明显是在埋怨陈黜在佛眼窟里说话不算话,说好了不走,但白卿他们来的时候却说谢月身边根本没旁的人。

陈黜微微别过了脸,还是没躲过谢月那委屈而又蠢蠢欲动的手,终于沉沉地叹了口气,仍是微微别过头,避开谢月那直勾勾而又怨气冲天的眼神,“没走。”

至少,如他应诺过的,天亮之前不会走。

“唔,冰冰的,好凉快……”谢月也不知是听还是没听进去,看起来更像是早把自己先前问了什么问题给抛诸脑后了,此刻她正两手抱着陈黜的脖子,用自己的额头在陈黜的脖颈间蹭来蹭去。

陈黜绷着一张脸,表情破天荒地有些古怪和无措,撒手不是,不撒手也不是,更是从不习惯有人如此放肆地非但不畏惧他,还对他动手动脚,又戳又蹭……

此时正对面的白卿亦是一脸的错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陈黜自黑色雾气中凭空出现,待陈黜冷嗖嗖的视线扫来,白卿才猛然回过神来,收起了脸上的错愕,迅速掏出销魂枪,对准了陈黜的方向,颇有几分严厉和雄赳赳气昂昂,“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把小月放下,销魂枪的滋味你不会想尝试的。”

“白卿,水,水来了!”老彪赶到的时候,脸上是和白卿方才同款的错愕,僵住了。

陈黜微微蹙眉,但并没有多言,只松了手,谢月觉得托住自己的力道撤了,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地落地,似乎这才注意到对面的白卿和老彪,一喜,露出了一口小白牙,笑道:“白卿,老彪,你们怎么也在这?真巧。”

巧什么……他们就是一起来的。

但白卿也知道这事说不清楚,收了枪,目光颇有些敌意地又扫了陈黜一眼,至少此刻,他们并不知道陈黜的来历,也不知他接近小月的目的又是什么,总归是个危险的存在,白卿冲着谢月半哄半骗道:“小月,来,过来……”

“你这哄狗呢,小月怎么会过来。”老彪碰着那勺水,苦口婆心冲谢月道:“小月,喝点水,解解酒……”

“水有问题。”说话的是陈黜,尽管白卿和老彪对他颇为警惕,但陈黜似乎并未将他二人放在眼里,只轻飘飘开口,不冷不热道。

5

陈黜这话一出,白卿也知道所言非虚,忍不住问了老彪一句,“哪弄的水?”

“那边有口井,我瞧着井水挺清,就打了点。”老彪这话说得有点委屈,“我还试过了,没毒啊,我还能害小月不成?”

“井,什么井,你忘了咱们这趟来找什么井的。”白卿头疼地扶额,“你个憨批,你找到的八成就是子母井了。”

子母井……老彪果然面色一变,刚才光顾着着急了,忘了这一茬,但自己喝都喝了……

老彪小心翼翼,怀着几分侥幸心理,问了句:“那我……该不会和小甜甜一样,怀,怀上吧?”

这一茬白卿也差点给忘了,如今听了这话,顿时将他给听乐了,抬手还摸了摸老彪的肚子,老彪急得上火,一把推开了白卿的手,“去去去,你别乐,哥们说正经的,我要真那啥了该怎么办哟!”

“别着急上火啊,要真有了,就生下来,大不了和小甜甜一起坐月子。”白卿的嘴角抽搐,明显是憋着坏呢,“一个是坐月子,两个也是坐月子,回头你俩的孩子前后脚出来,还能一起搭伴上幼儿园。”

老彪是真的要急死了,白卿前一秒还胡说八道着,后一秒当即就一本正经地沉下脸来,冲着先前老彪手指的方向,微微皱眉,“有烟,有人在那边烧东西,老彪,你先前去打水,那边碰着人没有。”

“没碰着,碰着我还能回来?”

“走,过去看看。”白卿一手压着枪,动作也放轻放缓了,慢慢地往子母井的方向靠近,越靠近,果然,那烧纸燃烟的味道便越发浓烈了。

子母井的位置其实挺荒的,此刻有人正背对着白卿他们所在的方向,蹲在井边烧纸钱,天才刚刚擦黑,陆陆续续有村民都到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腰上扎了红腰带是辟邪的意思,他们就像是约好的一样,从随身带来的篮子里往外掏东西,几个果盘,上面有些廉价的干果糖块,然后就是纸钱和香火,地方简陋,没有什么讲究,直接在地上插了香就开始烧纸钱。

白卿和老彪交换了个眼神,不仅是子母井有古怪,整个村子的人果然也都有问题,二人并不吭声,一来对方人多势众,他们讨不着好处,二来对面到底都是活生生的人,老彪和白卿就算有一身本事也施展不开。

白卿与老彪二人皆一脸神秘地蹲在那,不发出半点声音,谢月学着他们的模样蹲在他们身边好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趣,便又将注意力放到了陈黜身上,扯了扯身侧那黑色长袍的一角,可怜兮兮道:“他们在烧纸,好热啊……”

如果能蹭一蹭大神冰冰凉的脖子就好了。

“什,什么人?”他们离得那口井和烧纸的村民不远,谢月这话一出,果然令前方村民烧纸的动作一顿,他们没有料到会有外人在场,顿时慌了神色,有人将地上的果盘踢翻,有人甚至被自己绊倒,场面一度有些失控,每个人的面色都古怪极了,面露着惊恐,却像是被事先叮嘱过一般,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任何人。

6

离得井口最近的,是个老人,看起来在这群原住民之中是有些威望的,至少混乱不堪的人群在发现外人后,是第一时间朝着老人所在的方向集中过去的。

老人抬头,看向出现在此地的生人,一人高大魁梧,一身的花臂纹身,看着便不是好惹的,一人虽看着文质彬彬,但始终用手压着腰后,看模样……竟是一把枪。再有一人,更是古怪……一身黑色长袍,手脚皆拖着沉重的铁链,便是老人这把年纪,竟也不敢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只觉得煞得可怕。

此刻谢月正乖巧地跟在陈黜身后,一只手拽着他的袖子,等了好一会儿,才好奇地探出脑袋,问那老头道:“你们在干什么?”

老人这才猛然回神,心知眼前这伙人恐怕不好打发,忙对身边的年轻后生低语了几句,那年轻后生大概还有些迟疑,老人眉头一皱,瞪了回去,那后生这才不敢再多嘴,招呼着身边的人走。

这么一群人,竟然呼啦啦地就这样静悄悄低着头走了,只剩下老头一人,见村民们走远了,老头这才缓缓地叹了口气,打算直面白卿等人,“我是这个村的村长,有什么事,跟我谈吧,这些事跟他们没关系,我让他们先走了。”

约莫是白卿压枪的动作让老头误会了他们的身份。

“你们在这烧纸给谁?先前抬出去的死人,跟你们什么关系。”见只剩下老头一人,白卿索性撒了压枪的手,还就不信就一瘦弱老头,还能翻了天不成。

老人大约没料到他们连村里刚抬出去一个死人的事都知道,顿了顿,不由得苦笑:“既然你们看到了,我也不瞒你们,那个年轻后生,不是我们村的人,早几天他就来了,来闹事,口口声声说是我们村这口井害了他妻儿一尸两命,家破人亡,要我们给个说法,你说,我们能给个什么说法……轰也轰了,赶也赶了,谁知道还是没想开,跳井死了,一早我们给拉出来的。”

“烧纸是给他的啊?”老彪听着这话合情合理,自然是信了,可他也不傻,还是多问了句,“这人寻死虽然可怜,跟你们也没啥关系,你们烧纸钱给他也是好心,鬼鬼祟祟是干啥?”

老头抬起眼皮看了老彪一眼,“你不懂,他口口声声说我们村这口井害了他,还说我们一村的人都欠他,现在又死在这,传出去影响不好,娃娃们出去还要做人的,我让他们低着头,也是怕他们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是这口井吗?”谢月不知何时绕到那口井边的,那是口有些年份的老井,井口挺大,边上还有人腰高的杂草,杂草堆里还有生锈的铁钉和断裂的木板,可见是口荒废的老井,没人用的,此刻谢月正扒在井口边往下看,看得白卿他们心惊胆战的。

好在谢月并没有要继续将脑袋往下探的意思,她抬起头来,看向众人的方向,表情颇有些神秘,“水下有人。”

这话一出,老村长当即变了脸色,竟失了刚才和白卿他们说话时的从容和条理,“真,真有人?”

谢月冲他们招了招手,露出一口小白牙,狡黠一笑:“他们在招手,让你们下去玩呢。”

老村长的面色果然瞬间煞白,竟被吓得跌坐在地,白卿和老彪是了解谢月的,谢月以前也醉过,拉着他们可能扯了,一本正经说自己和孙悟空是拜把子兄弟,还说哪吒和她一样是女的,说得有板有眼的,这会儿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看老村长的反应,十有八九还是有猫腻,没交代全乎了。

“水下亡魂,皆是稚子,无是非之念,只知在井下冷,要离开此地,饮水者,接触它们的怨气,它们借此藏身生人身上,欲脱离鬼道,此为鬼胎。但到底并非轮回之肉胎,自然无肉身,生出的,只会是一团怨气。”就在此时,一直没有插手此事的陈黜蓦然冷笑了一声,视线自那脸色煞白的老村长面上扫过,“亡死之人,自然是被这口井害了,至于这口井下亡魂之怨如此强烈,究竟是从何而来,还不老实交代!”

7

陈黜这番呵斥,虽算不上严厉,却冷到了极点,那老村长明显浑身一颤,抬起头来,才刚对上那双煞得很的眼睛,便又颤抖着低下了头,但不知为何,他仍是一口咬定,“不,没什么好交代的,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没东西,井下没东西……”

“这么说来,这井下确实有东西了?”白卿双眼一眯,笑了,“你不说我也有办法,老彪,你下去看看,捞点什么上来。”

“就是,下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彪说着,便觉不对,“凭什么是我啊,你不能下去吗。”

“咱们之中,这不是就你一人喝过这水了吗。”白卿拍了拍老彪的肩膀,说得有理有据,“喝都喝了,你现在也算虱子多了不沾身,还怕底下的东西不成。”

竟然让人无法反驳……老彪不情不愿地在腰上捆了根麻绳,让白卿在上头拽着,就这么下去了,谢月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只这么扒在井边,探着脑袋目送着老彪下去,即使是醉糊涂着,谢月都知道底下危险,不想跟着下去……

“看着东西没?”白卿在上头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老彪该触底了,这才扯着嗓子往下吼。

“看不见,黑得很,他娘的这水真凉。”老彪只觉得眼前黑乎乎的,眼睛在下头简直是摆设,半点用不上,只能靠摸索,时不时还得上水面透透气,耗体力得很,忽然,老彪似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小小的骨头,他想往上扯一扯,却发现沉得很,那小小的骨头下方还沉着石头,还想再探一探,老彪憋不住了,得上去换口气。

刚想松手上去换气,忽然,周遭的温度陡然降温,冷到了极点,是真的冷,冷得人骨头都在打颤,刚才那个程度跟现在一比,都不是事儿,耳朵不知道是不是出现耳鸣了,竟然觉得刺痛得很,一只小小的手猛然抓住了他,然后是无数只手缠着他,不让他上去……

“老彪,什么情况?”井下传来咕嘟咕嘟的水声,还有扑腾扑腾的挣扎声,就是没有老彪的声音,忽然一…凛冽的寒风竟然从井底往上冲,那…寒风带着浓烈的水汽,还有浓烈的怨气,好像无数道尖锐的哭声和吵嚷声同时响起,令人的耳膜刺痛,就连白卿都被震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谢月就趴在井口,只觉得脸颊一疼,然后就像被人拽住了衣领似的,险些扯入井中……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铁锁碰撞的激越声,然后是一…力道缠住了谢月的腰,瞬间又将她往后一扯,陈黜一手接住被铁锁往后掀来的谢月,一手抬起,一…浓烈的黑气伴随着一阵罡风挥出,将那井口都削去了一半……

井下似乎也受到了震慑,竟然瞬间老实了,老彪察觉到那些缠着他的小手像触电般缩回了手,翻滚的井水也顿时安静了下来,老彪得了自由,冲了上去,破出水面,这才猛地灌了口空气进来,差点要出事。

又待了一会儿,见水底下是真没动静了,看样子是被震慑得不轻,老彪这才重新下潜,捞了几具尸体上来,都是小孩的尸体,都泡烂了,有的地方骨头都突出来了,骨肉分离,面目全非,不忍直视,“就近捞了几具,底下还有。”

8

“怎么着,要都给你捞出来才肯交代?”白卿见到这些孩子的尸体,竟也被气笑了,“这要查下去,你们一个也跑不掉!老彪,拿两具,丢这老头眼前,老眼昏花看不清,就近点看。”

白卿一说要将小孩的尸体丢到老头面前,那老村长是明显的一颤,似乎是真不敢看那几具被老彪带上来的小孩尸体,“这,这个地方,原先不叫子母井,叫,叫埋儿井……”

这是村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谁也不敢来,这井渐渐地,也就荒了,若不是这次出了人命,他们心虚,怕这些井底的孩子迟早会找上他们的话,他们肯定是不会再来这里的……

“九十年代那会儿,我们村有户人家的女儿夭折了,是摔井里死的,那家人伤心不已,可没多久,孩子她妈就又有了,第二年就生下个男孩。”

老村长似乎不愿再往下说了,可一想到那井边躺着的小孩尸体,他是看也不敢看,井底,井底还有更多。老村长仿佛听见它们在哭,老人的声音都跟着颤抖,“后来,这事就有了别的说法,有个无知老妇,因为儿媳妇生的是个闺女,这老太婆就嫌弃儿媳妇不会生儿子,说她只生了个赔钱货,说要把丫头送人,让媳妇就当没生过,好能再生一个。媳妇自然是不肯,这老太婆就把,就把孙女丢下井里溺死了,亲孙女啊……”

媳妇自然因为这事恨上了老太婆,婆媳俩好久没说话,直到后来,媳妇生了老二,巧了,是个男孩,老太婆高兴了,自然伺候得好,这日子才勉勉强强地过了下去。

后来不知怎的,这口井的事越传越歪,有人为了生儿子,就埋女儿,那会儿……若是谁家丫头没了,邻里邻外的也都心照不宣,不闻不问,只瞧着,第二年,这家肯定会添个儿子。

“出事就出在有一家人是男的女的都生不出,自家自然也没女儿去埋儿井换儿子,想疯了,就偷了别人家的闺女。你说,偷别人家的闺女,怎么可能生自家的儿子?”老村长摇了摇头,“村里商量,做了决定,最后把这口井封了,谁也不敢再干那伤天害理的事。”

不知怎的,二三十年过去了,这口埋儿井忽然就成了子母井了,还有人来取井水喝,说是为了求子,后来又出了人命,他们是怕这事闹大了,当年的事东窗事发,这才不肯再让外来人进村。

“哎,天见可怜。”老彪先前虽险些在井下出事,但此时也只觉得这些丧生井下的女童可怜,“看这孩子,手里还紧紧抓着拨浪鼓,拨浪鼓都被泡烂了,估摸着是死的时候都没撒手。”

“拨浪鼓……”老村长本是千万个不愿意去看那些捞上来的尸骨的,此时不知为何,竟急急往那看去,捞上来的孩子的面貌自然是早已看不清楚了,可老村长在看到孩子手中紧紧握着的拨浪鼓的这一刻,竟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那早已面目全非的女童尸体,神情痴迷,眼神呆滞,“乖乖,乖乖不哭,奶奶没有不喜欢你,就算奶奶不喜欢你,爷爷喜欢你……”

老头的神情变得时而痴狂,时而呆滞,仿佛怀里的孩子还是个活生生的丫头一般,又哭又笑的,前头再怎么镇定,再怎么狡辩,此刻一个小小拨浪鼓,竟让他失了神智,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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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不近地,传来老光棍和小甜甜说话的声音,看样子是在朝这来。

陈黜闻声,微微蹙眉,又扫了那口井一眼,方才丢下话道:“吃下井下泥可去鬼胎,尚在此地的孩子罪不及地狱,自有该去的地方。”

这是要走的意思了,谢月已经迷迷糊糊要打瞌睡了,此刻听了这话,却瘪下嘴来,紧紧拽着陈黜的胳膊,“大神又要走?说话不算话……”

老彪和白卿见状,一左一右将小月拉扯了回来,无奈道:“小月挺喜欢你的,老说你好话,但……”

似是知道他们要说什么,陈黜的身形一顿,看了眼谢月,随即别开了脸,垂下了眼帘,低低轻笑了一声,“我护着她,不过是因为利益相交,仅此而已。”

毕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一点,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

话音未落,便有一阵黑色的雾气泛起,那道颀长的黑色长袍身影就站在这雾气中,他的口吻冷峻疏离,恨不得将所有事情都撇干净,谁也无法靠近他,直到他的身影渐渐于浓雾中消失。

未曾见过光明的人,千万,千万别再让他,接触温暖的光……

编者注:本文为《阴间》系列第五篇,本系列每周日早上八点更新。